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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即使是這樣變形的一張臉,也充滿了明朗蓬勃的朝氣。

  頌然睫毛密長,尾端天然上翹,底下一雙眼眸烏黑而澄澈,在柔光下比琥珀還要清透,讓人聯想到初生的幼鹿。因為不知道攝像頭開著,好奇或驚嘆的神采從這雙眼睛裡毫無遮攔地淌過,尤為率真勾人。

  被這樣的目光徑直望著,賀致遠一瞬間恍了神,胸口悶滯,仿佛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卻幾乎要壓不住某種萌生的、久違的情緒。

  他問:“你在幹什麼?”

  畫面里的頌然歪頭一笑:“你猜。”

  賀致遠裝作猜不著:“在陽台看星星?”

  “霧霾這麼重,哪兒還有星星給我看啊。”頌然笑得更燦爛了,“我在看你家的機器人。”

  剛才小Q巡視完客廳,慢悠悠移到了房間門口。林卉離開時沒關嚴實房門,留了一道fèng,它大大方方就進來了。頌然正好揉枕頭揉得無聊,見它白白圓圓像只剝了殼的水煮蛋,玩心大增,伸腿截住小Q,蹲在它面前,打量起了這個人畜無害的萌物。

  賀致遠問:“印象怎麼樣?”

  “唔……”頌然眼珠微動,上下掃視了小Q一會兒,又往後跳開幾步,曲起指節輕輕敲打下巴,認真端詳著說,“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樣。我以為機器人都像科幻片裡那種,呃,有人的樣子,兩條胳膊兩條腿,還有一張僵硬的仿真臉。”

  “你比較喜歡人形?”

  頌然閉眼想像了一秒鐘,突然汗毛倒豎,搖頭道:“不喜歡!家裡放一台人形機器,大半夜看到嚇都要嚇死了,瘮得慌。還是小Q這樣招人喜歡,造型簡單,像只大蠶繭,怎麼看都萌萌的,是吧?”

  說著伸手在小Q光滑的外殼上摸了一把。

  賀先生於是講給他聽:“機器人學界有一個理論,叫做uncanny valley,指的是人類對一台非常像人的機器會產生強烈的懼怕心理,進而感到排斥,所以做外觀設計的時候一般分為兩種流派,一種走極端仿真路線,做到真假難辨為止,另一種徹底摒棄人類外觀,走極簡路線,就像小Q這樣。”

  頌然大致聽懂了,對賀致遠又多出一份崇拜:“賀先生,您好厲害啊。”

  賀致遠第三次糾正:“‘你’。”

  “啊,對不起!”

  頌然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渾然不知自己暴露在鏡頭之下的頌小主廚興致高昂,盤腿而坐,對大蠶繭展開了騷擾,這裡摸摸,那裡敲敲,東邊問一句,西邊問一句。賀致遠見他喜歡自己的作品,也相當有耐心地一樣一樣回答,不論問題多麼外行。

  “這兒有一排藍燈,在LOGO頂上,隔幾秒暗下去,再亮起來,有什麼用處?”

  賀致遠回答:“那是呼吸燈,代表攝像頭正在工作。”

  “攝像頭啊……”畫面里的頌然左看右看,像是四處尋找著攝像頭,忽然牆面一暗,一根手指從攝像頭前方劃了過去,又飛快地劃回來,“是這個吧?”

  下一瞬,頌然臉色驀地一變,緊接著“啪”的一聲巨響,整面牆都黑了。

  賀致遠將手機拿到遠處,抖肩一陣大笑。

  投影畫面再度亮起來的時候,鏡頭上蒙著一層濃重的水汽,待水汽消散,畫面中早已空空如也,只看得到山茶紅的布沙發、厚織窗簾、曲面木牆、壁凹燈帶——頌然藏了起來。

  賀致遠抱臂而立,淡定地在原地等待。

  不一會兒,監控畫面開始自動旋轉,鏡頭大幅掃過180度,定格在原先小Q背後的位置,頌然呆若木雞的臉再一次出現在畫面中央。

  “怎麼還帶轉的啊!”

  頌然羞恥地咆哮,伸手一捂,又牢牢擋住了鏡頭,兩片耳垂迅速燒成紅色,臉頰燙得能烙一鍋蔥油餅。

  賀致遠樂道:“藏什麼,多大了還害羞?”

  頌然從亂鬨鬨的思緒里揪出一根線頭,覺得是有點反應過度,再這樣下去,對賀先生的非分之想就要暴露了。他冷靜下來,默念了N遍“睦鄰友好,和諧邦交”,慢吞吞鬆開了手。

  於是賀致遠就看到頌然靠牆而坐,懷裡揣著一隻大抱枕,臉頰通紅,非常惱火地盯著鏡頭:“我,我也沒害羞,就是覺得有點丟份……你,那什麼,大家鄰里之間的,攝像頭開著,好歹提醒我一聲嘛。”

  賀致遠笑吟吟向他道歉,他忿忿地搓了搓臉,依舊怨念深重:“賀先生,這兒是你家,你想開攝像頭我肯定不會攔著,再說,我,我也沒什麼不能看的,但你這樣是不是……是不是特別不好?”

  “是,特別不好。”

  賀致遠順著他的意思承認錯誤,態度誠懇,還帶了一點哄孩子似的小寵溺,弄得頌然都不知道該接什麼了。他侷促地捋了兩把頭髮,又扯了扯領口,想儘量把自己打理得好看一些。

  冰藍色指示燈明暗交替,緩慢,輕柔,如同漲cháo時一遍遍沖刷沙灘的海水。

  在指示燈的另一端,是賀先生注視他的眼睛。

  看到他現在窘迫的樣子,賀先生會笑話他嗎,會嫌棄他嗎?

  他似乎是不太上鏡的——下午套了一件皺巴巴的T恤就跑去雜誌社交稿,晚上回來順路買了份炒麵,胸口不當心蹭到幾滴菜籽油,頭髮被風吹成了雞窩狀,盤腿的坐姿也太隨意,還幼稚地往小Q背後躲……第一面就見得這麼亂七八糟,以後怎麼挽救啊?

  喔,還有那一通長達1小時39分18秒的電話。

  頌然想到電話,鬱悶地垂下了雙肩——算了,不救了,他現在的形象跟個傻逼也沒多大區別,想比這更糟也有難度,除非他別出心裁,在鏡頭前裸奔。

  等一下,裸奔?!

  他猛地抬起頭來,磕巴著問:“剛才,在,在布布房間裡,這個攝像頭是不是就,就一直在……”

  賀致遠:“是。”

  頌然一臉天打雷劈的燒焦表情:“所以我脫……脫脫脫脫……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身材不錯。”賀致遠淡定自若地耍流氓,誇獎他,“規律鍛鍊是一個好習慣,今後也要保持。”

  頌然嗚咽著栽了下去,抓起抱枕使勁按在自己臉上,恨不得按個窒息而亡。

  賀致遠在言談方面是個不折不扣的高手,哄了兩分鐘,頌然就忘記了尷尬,轉而介紹起自己的鍛鍊方式來,並且危言聳聽,以“三十歲以後男人可容易長小肚腩了”為由提醒賀先生注意鍛鍊,不能因為工作太忙而放棄身材。

  賀致遠笑而不語,善良地給他留了面子,沒點破他的班門弄斧。

  他們熱切地聊了好一會兒,頌然忽然撐著下巴,朝著眼前閃爍青紫光芒的鏡頭嘆了口氣。賀致遠問他怎麼回事,他沒留神,一句盤桓已久的小怨念冒了出來:“只有你能看到我,我卻看不到你,多不公平啊!”

  說完他整個就懵了,啞巴似地愣在那裡,只想時光倒流,把這句話咬碎了咽回去。

  賀致遠低頭笑了。

  他發覺自己並不介意頌然這一句近乎撒嬌的抱怨,也不介意這一句抱怨背後近乎魯莽的請求,甚至覺得這個請求來得妙極巧極,令他愉悅。

  “只要你願意,你現在就可以看到我。”賀致遠說道,“這個房間是我的小影院,也是一間遠程會議室。熒幕在你的正前方,投影機在你的正後方,你頭頂二十厘米處有一個開關,按下去,默念到十,我們就公平了。”

  第十二章

  Day 04 23:18

  頌然陷入了深深的糾結。

  捫心自問,想見賀先生嗎?

  想。

  敢按開關嗎?

  不敢。

  兩個答案都明確無疑,偏偏互不兼容,八分矯情九分作。頌然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痛苦地搖擺不定著,還沒等做出抉擇,房門意外被打開了,身穿小黃鴨睡衣的布布出現在門口,噘著嘴,吸著鼻子,眼淚汪汪地瞪著他。

  他一頭霧水:“布布,這又怎麼了呀?”

  “大騙子!”布布控訴他,眼皮一眨,落下幾顆淚珠,“說好睡醒就能看見你的,我……我都睡醒兩回了!”

  他胸腔鼓伏,嘴唇越抿越緊,小臉蛋擰成一個皺巴巴的小老頭,眼看著黑雲壓城、電閃雷鳴,又要一秒鐘晴轉暴雨。

  頌然之前答應過會陪睡,半途與賀先生冰釋前嫌,聊得開心,轉頭把孩子給忘了。布布一哭,負罪感像針一樣往他心肝里戳,他哪還顧得上賀先生,抱起孩子一聲聲溫柔地哄,又是擦淚又是道歉。

  布布知道頌然寵他,仗著寵愛難得,從前不敢在爸爸和保姆面前使的小脾氣全發泄了出來,作天作地大鬧一場,良久才止哭,細細短短芽尖似的小泣音卻不停,以示自己依然不開心,依然很委屈。

  “哥哥知道錯了,這就陪你睡覺覺去。”頌然扮出一副可憐樣,“布布原諒哥哥一次吧,好不好?”

  布布掛著淚,豎起一根小短指:“就一次喔。”

  “一次,就一次!”

  頌然忙不迭把布布抱回了臥室,關上燈,蓋好被子,在靜謐的黑暗中哄他安眠。直到孩子抱著他的胳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他才記起賀先生好像連同手機一起被扔在犄角旮旯里了。

  完了,又得扣分。

  頌然先挪胳膊後挪腿,偷偷摸摸溜下床,貓著腰潛行了出去。兒童手機遺落在小影院,他拾起來一按鍵,通話居然沒斷,屏幕上的累計時間已經增加到了2小時23分鐘。

  “喂,賀先生,你還在聽嗎?”

  頌然輕輕問。

  那邊回復得挺快:“在聽。”

  語氣平和,沒有不耐煩,也沒有絲毫怒意。

  頌然安定了些,歉疚地說:“對不起啊,賀先生,我要陪布布睡覺去了,要不我們下次再……再……呃,打電話?”

  他本想說“視頻”,可心中莫名羞恥,兩個字在喉頭梗了許久,愣是沒憋出來。

  賀致遠主動替他說:“視頻也可以。”

  頌然臉一紅:“好……好的。”

  對話進行到這裡,接下來就該掛機了,聽筒里安靜地空白了幾秒,雙方都沒說話,卻也沒掛。頌然是個情緒敏感的人,握著手機不知如何是好,賀致遠含著笑意說:“今天辛苦你了,早點休息吧,省得布布等會兒醒了又找不著你……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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