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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的我並不是十分明白,為什麼世間竟有“明明十分喜歡,卻又無法承受”的事物,只是覺得當時白薇言辭懇切,如果我再拒不接受,難免被認為不識好歹。

  “不過暫時還不能交給你。”白薇又補充道,“這種畫桶雖然可以暫時存放油畫,但是時間長了難免會對畫作有所損傷。我會請人把它重新包裝,之後再送給你,可以嗎?”

  “當然。”我說。

  白薇點了點頭,起身從電視旁的紅木酒櫃裡取出一瓶紅酒和兩個酒杯,往一個酒杯中隨意倒入了一些紅酒後遞給我。

  我道謝之後,輕聲請求道:

  “你和戚風的故事,能不能稍微講一下?如果可以的話。”

  “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

  “只是單純地好奇,這樣一幅畫背後會有怎樣的故事?就像《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一樣……”

  “《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白薇重複著,忽然沉默下來,臉上的笑容像是在突然間融化,脫落在夜色中。

  “你真的想知道?”她又問。

  “嗯。”

  白薇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兩鬢的長髮,直到把長發全部整整齊齊地束在耳後,才開口講述起來,語調平靜,像是說著毫無波瀾的鄰家女孩的故事一樣。

  “現在再回想起來也同樣是個沒有什麼特色的Story,不過是一個剛剛離異的富有女人和一個在中心廣場畫畫的潦倒畫家之間平淡無奇的故事。說富有,其實也只是有錢而已,沒有孩子,沒有愛情,對世界沒有額外的牽掛。

  一個周末的黃昏,我路過中心廣場的時候第一次見到戚風。可能是因為大家都是東方人的面孔,我便多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他馬上走過來問我需不需要畫一張肖像畫。

  他的身材高大而瘦削,說這話時臉上掛著英俊而純真的微笑,簡直是個如同孩子般的男人。我本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不會再為誰動情衝動,卻沒想到這個男人只用了一個笑臉,便輕鬆擊潰了我經營多年的心理防線。我靠在公園的長椅上,第一次做了他的模特兒。

  我們相遇了才不過一分鐘,我便任由這個長著東方面孔的男人肆意審視著我身體的每個部位。白色的噴泉在他身後發著炫目的光,附近教堂的鐘聲在這時響了起來,白色的鴿子從我的耳邊呼嘯而過,落日懸在天邊無聲地燃燒著,不知道為什麼我心底突然湧出一股異常洶湧的情-欲來。大概是一個人在異國太過寂寞,孤孤單單的我不想再一個人繼續孤單下去,所以,不管你信不信,有些情,真的是命中注定。

  前三十年,我也曾悸動過,勇敢過,熱戀過,也寂寞過,卻始終不曾為誰瘋狂過,而所謂的真命天子,他根本不需要等三十年,他只需要一分鐘,便讓我徹底淪陷。從我與他相遇,到成為他的模特兒,到他為我畫完第一幅畫,到他問我要電話號碼,到他知道我公寓的地址,到他送花,到跟他上床,他一步一步走進我的生活,我一步一步往後退縮,為他騰出所有的地方。我是真的拿出所有的時間和經歷去陪伴他,拿出所有的肉體和歡愉去侍奉他。因為愛他,我變得卑微,但心裡,卻為那卑微,感到高興,因為那是為他而生的卑微啊。

  我也曾想過,也曾不甘過,他憑什麼,憑什麼可以如此擺弄我,憑什麼可以對我為所欲為,而我絲毫不敢反抗,但是那些不滿,委屈,憂傷,卻又在他到來的那刻,煙消雲散……”白薇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表情戚戚地笑著問:“這故事,是不是無聊得很?”

  ☆、取款透支

  “完全不。”我肯定地說。

  “其實,我一直有一種偏見。總覺得愛情對男人來說,是參與;對女人來說,是“捲入”,匆匆忙忙,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男人往往在愛情中’取款’,而女人往往在愛情里‘透支’。”

  “所以,你愛上了藝術家,為了避免這種不必要的’虧損’?”我問。

  白薇捂著嘴輕聲笑了起來。

  “這可不是故意的哦。”她說,“我是這麼認為的,藝術家也會始亂終棄,也會心灰意冷,但是至少他們真誠地愛過。‘真’才是藝術家同虛假藝術家,以及大多數普通人之間的分水嶺,所以,戚風死了,獨獨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既然你們如此相愛,最後又為什麼要分開呢?”我好奇地問。

  白薇攸然停止了笑容,抿著嘴唇不甚熟練地喝了一口紅酒。

  “林秋,你覺得什麼樣的愛情才能算幸福呢?”她歪著頭凝視著我,還未待我回答,又繼續補充道:

  “如果兩個人互相喜歡,並且都對愛情還抱有純真的幻想,都心地善良,對彼此忠貞,都熱愛藝術,熱愛生活,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幸福嗎?”

  “當然!”我說,“如果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都不能幸福,那什麼樣的人在一起才能幸福?”

  白薇搖了搖頭,仰頭一口喝光了杯中所有的紅酒之後,緩緩說道:

  “在遇見他的那個黃昏,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我做了他的模特,陪著他一日又一日在畫室消磨,這種篤定的信念慢慢變成了想要逃離的衝動。我自詡勇敢,卻始終不曾為誰勇敢過。在愛情里,對於對方的索求,我很快便感到怯懦。有些女人總以為一旦同誰上了床,便已經是把自己的百分之百全交給了對方。其實,在愛情里,身體只是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人最終需要交付的,是各自獨立的靈魂。在愛情里,戚風對我的靈魂所求甚多,讓我最後不堪重負,落荒而逃。”

  “戚風沒有找過你?”

  “也許有,也許沒有,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和他都發覺了同一個問題——我想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靈魂,而不是成為某個人的附庸,某種道具,變成可有可無的東西。

  當我再次返回戚風寓所的時候,裡面已經落滿了灰塵,他早已離開了那個地方,只留下一封信給我。上面寫了他選擇結束生命的方式和地點。地點是他很久以前就選好的,想來方式也同樣如此。他那種人對死亡是毫不畏懼的,甚至把死亡當做必須要做的一道課題,所以他提前想好了解題的步驟和答案,當死亡到來時,他無需思考,直接作答。”

  我沉默著點了點頭,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感覺此刻唯有喝酒才是最好的陪伴。

  “林秋,你知不知道古代對失去丈夫的婦人是怎麼稱呼的?”

  “未亡人?”我說。

  她點點頭,“我一直很喜歡這種稱呼,因為貼切。我們並非沒愛過,而是愛一個人愛得過於深刻,深刻到他死了,我們卻不知道自己還活著。”

  白薇又在我的酒杯里倒入了些許紅酒,然後便沒了聲音。只剩支著紅酒的白淨手臂在空氣中靜默地微微顫抖著,散發著絕望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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