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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福擺了擺手,挺起背脊,問李冰:“依縣長看,這水何時方能退?”

  李冰卻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道:“太卜不是會卜算嗎?我也欲向先生求教呢。”

  徐福正要說話,他的臉色卻是在無意中瞥見某個方向後,陡然變了,“不用卜算了!”徐福快步上前,桑中臉色一變,一把抓住徐福的手腕,“徐先生做什麼?”

  若是再上前一些,恐怕徐福就要落下去了。

  徐福收了收腳,也發覺到自己方才那一步跨得太大,實在危險。

  他緊緊繃著下巴,抬手一指那遠方,“你們看,那是什麼?”

  灰色的線在遠處跳動著。

  李冰眯了眯眼。

  桑中瞧不出什麼來,但李冰卻是看上幾眼就明白了過來,“……水又漲了!”

  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哪怕李冰聲音再低,也總有人能聽見,當即就有人忍不住慌亂了起來。

  他們誰敢與那氣勢洶洶的大水正面對上?

  “縣長,如今可怎麼是好?”

  “縣長,怎麼辦啊……”

  “是啊,縣長,我們不會死在這裡吧……”

  膽子小的已經相擁在一起了。

  “帶上各自的糧食包裹,跟我來。”李冰抿了抿唇,帶頭就走。

  李冰心中也有些沒底,他雖然早有準備,但卻無法準確料到,當真正滔天洪水襲來的時候,究竟會恐怖到如何程度。

  徐福也不猶豫,他挺直了背脊,難看出絲毫的虛弱。徐福與桑中二人並肩跟隨在李冰身後。

  鳳姑娘望著徐福的背影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選擇了留下來同家人一起。

  一行人不得不又往更高的地方遷移。

  更高的地方是個小山峰,但那塊地方並不算大,有些人爬上去了,有些人便只能留在下面。此刻誰不是想要爬得更高?

  李冰當機立斷道:“誰願與我留在下面守護頂上的父老?”

  所幸連年水患也讓這個城中百姓變得極為團結,有些青壯年便主動站了出來,與李冰一起騰出位置來。

  徐福猶豫了一會兒。

  原本他挺自私的一人,但是此刻,受李冰所影響,徐福也難以再做那個自私的人,於是便主動要求跟著下去。

  “太卜無需如此。”李冰卻拒絕了他,而且是斬釘截鐵,有理有據地拒絕了他,“除我之外,如今城中百姓也十分信任太卜,若是我們都走了,誰又能使百姓們安下心來?”

  李冰雖然沒有說明,但徐福差不多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實就是他最神棍,能忽悠住這麼多人,避免屆時大水襲來,眾人慌亂不已,反倒再出事端。

  徐福點了點頭。

  既然他留在這裡比下去的用處更大,那他也沒什麼好推拒的了。

  桑中和柏舟二人本就只是為了護衛他才來到蜀地,自然是徐福留在哪裡,他們便也留在哪裡。

  他們三人在山頂之上,各自圍了個圈子出來。

  他們能聽見遠處大水沖刷,將什麼東西轟然推倒的聲音。這種未知的恐懼令他們提心弔膽,心上的壓迫越來越重,太難捱了……

  有大娘滿面驚惶地站起來,問徐福:“先生,這大水……會退嗎?”

  徐福認出來那大娘是之前在他跟前算過卦的,或許是她茫然無措,不知該求誰才有用,於是最後便找到了徐福這裡來。

  徐福呼出一口氣,見眾人都盯著他。

  他們的目光各異,有強作鎮定的,有驚慌不已的,有悲戚絕望的,有緊張期待的……

  徐福喉嚨堵了堵。

  其實他算不出來了。

  在城中街頭擺攤早已經耗了他不少的力氣,卜卦將就一個“心”,不僅要求心誠,還要心靜。他如今或許是心誠的,但他的心卻很難再靜下來。更何況,多次卜卦,難得所求。他已經提前消耗了太多的分量,之後再算,便不一定管用了。

  他不能算,但他卻不能不開口,正如李冰所說,如今他就好比代替李冰成為了眾人心中的支柱,他們緊緊攥住他這棵救命稻糙,若是他什麼也不說,那些人必然更加惶然難安。

  “……會退,必然會退。”

  無論多大的洪水,總是會退的,這是必然的。

  又有小姑娘忍不住怯怯地問道:“那……何時會退呀?”

  徐福當然不清楚,但他還是開口道:“很快的。”他一咬牙,心中百般糾結無人知曉,眾人只能瞧見他淡然的模樣,聽見他平淡無波、帶著安撫意味的聲音,“明日日落之前。”

  眾人的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

  只有徐福知道,此刻他心中絲毫沒有放鬆。

  桑中看著徐福越來越白的臉色,眉頭皺得更緊,不由從包袱中取出來唯一沒打濕的袍子,罩在徐福的身上,問道:“先生可要休息上一會兒?”

  此時誰還睡得著?

  徐福原本有些不耐煩,但他突然間又頓住了。

  不,越是眾人都在焦灼難安的時候,他便越是應該放輕鬆,用自己安逸的姿態來撫慰他們的情緒,如果大家都很著急煩躁,那這樣的情緒無疑會傳染到所有人的身上,屆時哪怕大水漲不上來,他們自己也先將自己嚇死了。

  於是徐福微微思慮過後,便直接在地上坐了下來,柏舟眼疾手快往他身下墊了包袱,雖然包袱還有些濕,但總歸比地上要乾淨一些。

  桑中緊跟著在徐福身旁蹲下,於是自發地做了徐福的靠枕,徐福靠在桑中的背上,閉上了眼。

  有人瞧見他如此放鬆的模樣,心中也心安了不少。

  而實際上呢,徐福緊緊攥著手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昏睡了過去,從此便再也沒有醒來的機會了。

  桑中微微轉過頭來,看見徐福臉上緊鎖的眉頭。

  那張清冷又淡然的臉,竟然已經愁眉不展許久了。桑中忍不住小心地轉過身子,抬手為徐福揉起額頭來。

  冰涼的手指貼上去的時候,徐福打了個哆嗦,不過一會兒之後,他便覺得疲乏緩解了一些,隨後安心地享受了起來。

  之前他瞧見的那灰色的線慢慢地涌動著近了,那是又一波大水席捲而來,前赴後繼地拍打起浪花來。無一人能欣賞其中美麗,他們只看見那些波濤之下隱藏著的是殺機。

  徐福緊攥的手掌慢慢鬆開了一些。

  太累了……太累了……眼皮沉重地合上,他還是沒能撐住,思緒慢慢地就飄遠了,似乎他又一次來到了那夢中。

  那波濤捲起形成的猙獰龍頭對著他再一次張開大口,他又抓住了那隻鼎,這一次,他沒有再放手,而是拼了命地將那鼎抓住。

  我便要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

  徐福將那鼎舉得近了一些……

  ·

  咸陽宮

  高大的殿門被推開,宮女微微躬腰俯首,道:“扶蘇公子。”

  扶蘇自那頭走進來,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殿中模樣,問道:“父王現在何處?”

  宮女低著頭道:“王上正在歇息呢,公子還請回去吧。”

  扶蘇抓了抓懷中的書簡,徑直走了進去。

  重重帷簾之後,那床榻之上,隱約有個高大英武的身影,扶蘇剛一走近,就見床榻上的人突然坐了起來。

  ……

  嬴政重重地喘了口氣,胸中一閃而過心悸的感覺,就如同那瞬間有一雙大手狠狠攝取住了他的心。

  察覺到有腳步聲接近,嬴政目光一冷,朝那邊看去。

  扶蘇被嬴政冰冷又銳利的目光盯得打了個哆嗦,小聲叫道:“父王在想徐太卜嗎?”

  嬴政沉默了。

  他心中有些煩躁。先前,他十分厭惡自己夜夜入夢都是受藥物操控,但如今,他卻難以令徐福入夢來,巨大的空虛感在胸腔中來回晃蕩。

  嬴政這才想起,徐福此去,已快有一月了。

  “趙高!”嬴政臉色微沉,突然高聲叫道。

  趙高從門外快步進來,在這春寒料峭的天氣,他頭上還蒙著一層薄汗,趙高跪地,唇色微微發白,道:“王上,急報,岷江發了大水!往蜀地淹去……”

  前所未有的感覺襲上了嬴政的心頭。

  他的嗓子一瞬間被堵住了,腦子裡嗡的一聲,就像是被誰一拳迎面揍了上來,半天都難以從那股情緒中抽離出來。

  “……趙高,召昌平君前來。”嬴政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沉穩冷漠,帶著屬於秦王的威嚴。

  但他的思緒卻好像放飛了一般,搖搖晃晃地朝著蜀地而去。

  他腦中閃過無數個畫面。

  嬴政未曾見過那蜀地被大水淹沒是什麼模樣,但他腦中已經自動浮現了許多模樣出來。

  被大水吞沒嘶聲慘叫中,有沒有一道聲音是屬於徐福的?嬴政發覺自己仿佛被架在了一把火上,來回燒灼。

  原來對一個人上心,滋味是這般的。

  煎熬難當……

  ·

  那頭昌平君聽了蜀地發大水的消息之後,也呆住了。

  他那優異的長子,還在蜀地呢!

  他本以為蜀地有大禍之說,只是那個太卜胡亂編造出來的,這才將兒子送過去避個風頭,不礙著嬴政的眼,誰知道,竟然真的出事了!

  昌平君緊緊捏了捏手中的青銅盞,起身正迎上那自王宮中而來的內侍。

  昌平君跟著內侍進了宮,待走進殿中,他一眼便看見了坐在桌案後的嬴政,面色陰沉。昌平君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咬了咬牙,直接跪下來道:“求王上救我那兒子!”

  嬴政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問:“昌平君可是要親去救熊義?”

  昌平君愣了愣,卻咬著牙根沒說話。他怎麼捨得離開咸陽?他如今官居丞相,在咸陽城中死死占據著一方勢力。若是他一走,被嬴政趁虛而入又該如何?兒子固然重要,但手頭的權利更為重要。

  昌平君害怕自己一離開咸陽城,便不明不白死在外面,他可不信嬴政如今對他沒有絲毫忌憚。

  見昌平君不答,嬴政冷聲道:“也罷,那寡人便親去蜀地……”

  昌平君驟然抬起頭來,掩不住臉上的不可思議。嬴政親自去救他兒子?嬴政何時轉了性子,甘做好人了?昌平君心中思緒凌亂,半晌都想不出個結果來。

  而嬴政已經不耐煩地道:“莫非昌平君決定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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