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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艷陽悄然自頭頂隱退,陰陰天色下,涼風習習而過,前方大片花浪仿佛有了生命,朝著同一個方向低身。

  一抹淺藍色出現在視野盡頭,徐徐朝這邊行來。

  廣袖及地,長發披垂,攜霜花飛落之清雅,寒冰暗凝之冷酷,隱者之風,王者之姿。

  步步都很隨意,步步都是莊嚴。

  踏一徑落花,披一身暗香,寬大袍帶長長地飄起在身後,隨風勢起伏,素淨的顏色猶勝雨後天空,其上絲絲光華閃爍,澄澈如天河之波。

  霎時,四周竟似奏起了泠泠流水之聲,又似瀟瀟風雪之音,清冷的氣氛彌散場中。

  直待焰皇親自起身將他迎至座上,眾人這才回過神。

  “西聆君,是西聆君,”紅葉長長地吐出口氣,悵然道,“誰知道他的名字呢……”

  西聆,尊貴的姓氏已代表了他的身份,從不需要名字來區別,以至那個名字不知何時早已遺失在歷史中。

  遍地落花,崖下雲霧,夢中琴聲,伴隨來人而重現,眼中再無其他,滿滿地裝了那人的身影。

  雁初毫無意識地開口:“鳳歧,西聆鳳歧。”

  極地冰國史上曾有西聆一族,以能謀善戰聞名於世,孰料觸怒冰帝,一夜族滅,惟獨逃出了一名少年。

  誰也沒想到,那名少年會是將來名震五靈界的人物。百年之後,他成為了新的冰帝,再過百年,他一統五靈界,致使“西聆尊皇”之稱號流傳至今,開創了五靈界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輝煌盛世。

  與政績同樣有名的,是他的鐵血手段,從歸國奪取帝位到征服五靈界,他的所作所為幾乎可以稱作冷酷兇殘,險些獲得暴君的評價。

  尤其是傳說中那場塞城弈戰,至今仍是五靈界最駭人聽聞的一件史實。

  西聆族滅後,他為了躲避冰帝追殺出逃至雷澤國,路經塞城,聞城中多弈者,且正逢舉辦弈戰,遂前往參戰,誰知城主容慕齊見他年輕,當眾譏笑“無知小兒,怎當得弈者”,將他逐出弈戰。

  時隔多年,新冰帝登基,興兵四國,開一統之戰火,攻至雷澤國塞城,他以五靈尊皇自居,下詔限城中人三日內出降,容慕齊自是不從。三日後,大軍攻城,屍橫滿地,血流成河,塞城破。容慕齊家小盡被捉拿,新冰帝竟不允任何人求情,下令將其三子當場斬殺,取遺骨磨成三百六十一粒骨棋,然後親自舉辦弈戰,盡邀塞城名士對弈,勝則赦全城。

  這場舉世聞名的弈戰中,新冰帝以一敵百,勝。

  面對臉如死灰的眾人,他只是拋開手中人骨棋子,輕笑了一句:“無知之人,當得弈者乎?”

  即日,屠城。

  自此,大軍所至之處勢如破竹,頑抗者盡被無情誅殺,冰帝終於一統天下,開盛世之局,成五國共主,啟尊皇之號。直至今日,五靈界人提到他無不是敬畏有加,敬服固然有,畏懼更甚。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故事的結局。

  在之後的百年,他又做出了一個轟動於世的決定:拋棄臣民,拋棄無上的權威與榮耀,遁入道門,創永恆之間。

  永恆之主,西聆二字就代表他,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才姓西聆。

  至於鳳歧這名字,紅葉卻是聞所未聞,驚訝地問:“姑娘怎知曉?”

  雁初陡然回神,一笑:“我哪裡知道,不過覺得這兩個字很適合西聆君,就順口說出來了。”

  紅葉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雁初坦然地將視線移回席中。

  眉隱鋒芒,眸斂精華,他就那麼安然坐在那裡,挺直鼻樑下,薄唇少血色,一眼便知是冰國體質,五條素絲帶系前額兩鬢之發,結五股束於腦後,再隨其他長發一起披瀉而下,形如墨瀑,左手托白玉棋缽,腰間墜了塊美玉。

  如此形貌,與傳說中的殘暴皇者相去甚遠,只是看得越久,越覺有種無形的壓迫感,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視。

  雁初微覺窒息,忙悄悄地喘了口氣。

  漫山紅楓,一抹淺藍……驟然浮現的畫面尚未清晰又驟然隱退,沒等她反應過來,身後忽然響起一聲低呼,打斷了她的思緒。

  聲音本是極小,但由於現場太安靜,周圍仍有不少人留意到。雁初覺得耳熟也回頭看,只見琉羽扶著丫鬟站在不遠處,直直地望著座上西聆君,檀口半張,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愕之色。好在失態的不只她一個,眾人並沒覺得奇怪,玩笑兩句就重新移開了視線。

  意識到不妥,琉羽漲紅臉收回視線。

  雁初也沒怎麼在意,反而為之前的事暗暗驚異。鳳歧,陌生至極的名字,記憶中根本沒有關於它的任何片段,想是在永恆之間時偶然聽那些使者使女們提過,無意中記住了。

  她伸手拉紅葉:“走吧。”

  主僕二人轉身欲離開,哪知剛走幾步,迎面一個捧盆的宮娥不知怎的站立不穩,踉蹌著往二人身上撲來!

  雁初目光微動,毫不遲疑地橫移兩步,抬手擋開,只聽驚呼聲起,緊接著“砰”的一聲,金盆打翻在地,水濺開,旁邊華麗的宮裙頓時濕了一片。

  兩名高等侍女忙上來替那艷裝妃子擦拭,罵道:“找死,誰這麼沒規矩!”

  宮娥嚇得跪地朝那妃子磕頭:“影妃娘娘饒命!不是我,是……”

  她一邊說,一邊回頭想要找那伸手推自己的人,然而周圍聚集的宮妃夫人們本就很多,且又帶著隨身伏侍的丫鬟,混亂中哪裡還能分出是誰!為保全自己,極度恐懼的她竟將視線投向了雁初。

  雁初冷眼看人群一角,只見藝如若無其事地站到琉羽身邊,臉上閃過惡意的笑。

  紅葉連忙跪下求饒,那影妃見是她,神情便不太自在,倒也沒說什麼,只是搖搖繡著牡丹圖的團扇,將目光移向旁邊的雁初,這一看,頓時驚得她以扇掩口倒退兩步:“你……你是……”

  紅葉代為回道:“是陛下賜給定王的雁初姑娘。”

  “你就是那個舞姬雁初?”影妃驚疑地打量那張臉,漸漸收起懼色,冷笑了聲,“好大的膽子,見了本宮竟不下跪!”

  紅葉道:“雁初姑娘她……”

  影妃道:“本宮面前,幾時輪到你一個丫頭說話?”

  裡面動靜鬧得太大,外間席上蕭齊眾人早已被驚動,都朝帷幕內望來,南王不慌不忙端起酒杯飲了口。

  琉羽見狀走過來求情:“此女酷似已故王妃,甚得我家王上看重,求娘娘念在已故王妃的份上,饒過她吧。”

  雁初嘴角微勾。

  誰知道如今這後宮最得勢的寵妃,昔日卻是越夕落的陪嫁丫鬟呢?再多的風光,也擺脫不了曾經與人為婢的事實,高高在上的女人只會將那段過去當成污點,哪禁得住有心人的提醒?好個借刀殺人的法子,可惜了。

  不出所料,那影妃聽到提起舊事,越發羞惱:“宮裡有宮裡的規矩,開了先例,如何服眾,本宮也是無奈。”

  聽她言下之意,眾人都捏了把汗。

  雁初倒突然學乖了,伏地請罪:“雁初來自民間,不知道規矩,無意衝撞,求娘娘饒恕。”

  居高臨下的姿態透出得意,目光染著三分狠毒,影妃走到她面前,曼聲道:“本宮不欲罰你,無奈宮規在此,不得不遵從,拉出去杖責兩百。”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抽氣聲。焰國女人多不習武,哪裡受得住兩百杖,影妃分明是想殺人。人就是這麼奇怪,她所不能容忍的僅僅是這張臉而已,因為在她自己的意識里,這張臉時刻提醒著她的過去,不夠光彩的出身,極度的權力與虛榮都難以掩飾的自卑,令她恨不能讓面前的人永遠消失。

  紅葉忍不住提醒:“聽王上說,雁初姑娘不記得往事,或許她是……王妃。”

  影妃道:“定王妃死了多時,怎麼可能又活過來,來人,拖出去!”

  紅葉急道:“江秋影,王妃娘娘無論如何都是你的恩人,主僕一場,你……”

  曾是定王妃丫鬟的事當眾被揭開,影妃漲紅臉怒道:“混帳!什麼主僕,晚楓,別仗著你與本宮相識就放肆,她只是個舞姬,又不是雲澤夕落,你一個丫鬟膽敢直呼本宮之名,掌嘴!”

  雁初看紅葉:“晚楓?”

  紅葉解釋:“我本名晚楓,王上命我改叫紅葉的。”

  一盆水要人命,這種事在後宮不新鮮,影妃素來驕橫,仗著焰皇縱容越來越囂張,連皇后也要忌她三分,幾名侍者聽令上來拖人,雁初沒有掙扎反抗,反而主動站起身要跟著走。

  “且慢,”外面蕭齊終於站起來,“一盆水而已,未免罰得太重,望娘娘再行斟酌。”

  “哦?”影妃輕搖團扇,眼睛卻看著焰皇,“定王對後宮規矩似有不滿?”

  “外臣不敢過問後宮之事,”蕭齊隔著帷幕朝裡面作禮,“只不過雁初乃是小王身邊人,望娘娘看小王之面,從輕發落。”

  影妃嬌笑:“這叫本宮難做了。”

  “娘娘處置的是,”琉羽上前兩步道,“雁初冒犯在先,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王上過於袒護了。”

  蕭齊臉一沉:“琉羽!”

  琉羽微抬下巴,挑眉回瞪他,亦有惱怒之意。

  他兩人僵持,旁人誰也不好解勸,雁初垂眸而立,眼低掠過一絲笑。

  看來不用自己生事,秦川琉羽就這麼配合了,幸虧影妃罰那麼重,關係到性命,蕭齊決不會袖手旁觀,想必為難得緊。

  蕭齊畢竟不好朝琉羽發火,忍怒轉向焰皇:“此女是臣愛姬,臣求陛下開恩。”

  見他不給自己臉面當眾為雁初求情,又稱“愛姬”,琉羽變色,咬唇看了他片刻,轉身與皇后告退,帶著藝如頭也不回出園離去。

  權臣後院不寧,是每個為君者都喜聞樂見之事,焰皇笑得歡快:“後宮之事自有皇后作主,皇后?”

  皇后領會:“打翻水是小過,衝撞影妃是大過,但雁初並非宮女,不懂規矩,兩百杖的責罰委實重了些,就改為杖責五十吧。”

  雁初早已料到這結果,轉身要謝恩。

  “永恆之間的弟子從無外界受罰的先例,”一個聲音響起,“杖責可免。”

  清晰的聲音全無波瀾,帶風雪之寒,如被冰凍了的湖面,所有人都聽得心頭一冷,不約而同看向它的源頭,只見那人自座中起身,徑直朝這邊走來,焰皇亦隨之離席,領眾王作陪,同時示意侍者們撤去帷幕。

  淡藍色的後擺長長拖開,卻不見沾有半分塵土,腰間美玉隨步伐動搖,西聆君緩步走過眾人,至雁初跟前停住。

  “她是永恆之間的弟子?”不只影妃眾人驚訝,連焰皇與蕭齊都愣住,惟獨旁邊的南王目光微動,若有所思。

  想不到他竟肯出面維護,雁初迅速反應過來,順勢跪下:“弈主。”

  別的好說,永恆之間誰也得罪不起,這個面子是給定了,影妃氣焰頓時矮了幾分,又不甘就此作罷,惟有朝焰皇訴委屈:“陛下,她分明藐視臣妾,若輕易饒過……”

  “貴門法規尚在否?”焰皇打斷她,眼睛看著西聆君。

  西聆君道:“永恆之間不插手外界政事,弟子如有違法規,聽憑處置,永恆之間亦不追究。”

  言下之意,她若沒有干政,永恆之間也會庇護到底。

  “有西聆君這話,朕就放心了,”焰皇頷首轉向雁初,和顏悅色道,“起來吧。”

  雁初謝恩,起身走到西聆君旁邊。

  鮮紅指甲狠狠地划過扇面,影妃冷笑道:“讓弟子做舞女,這就是永恆之間?”

  “世事為棋,步出局外,便是永恆。”西聆君淡淡地說完,不看她,帶著雁初走回席中去了。

  影妃氣噎。

  忘恩負義的蛇蠍美人呢,焰皇反而心情大好,只隨口斥責她兩句,然後領著眾王重新入席,影妃臉紅一陣白一陣,也不與皇后作禮告退就怒氣沖沖地走了,平日受她欺辱的嬪妃們心下大快。

  很快有侍者重新架起帷幕將里外隔開,雁初垂眸,規規矩矩地站在西聆君身後,不敢動作。

  “你且去吧。”清冷的聲音又響起,他沒有回頭。

  “是。”雁初恭敬地答應,退下。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 fionab 同學的長評:)這章西聆同學終於現身,雖說只現了一半,見個氣場,另一半留到下半章不少同學猜測劇情,有對有錯,吾不介意,歡迎繼續猜,呵呵誰是終極腹黑正要睡,突然想起有幾句沒改,於是匆匆來改過,再睡:)

  驚夜

  宴席散,謝恩畢,雁初等人隨蕭齊回定王府,一路上紅葉都在追問西聆君與永恆之間的事,雁初也沒刻意隱瞞,撿些不重要的講與她聽,末了又說到影妃。

  紅葉忿然道:“我們是一同隨王妃過來的,我叫晚楓,她叫秋影,是王妃起的名字,往常我們很要好,可王妃出事後她就不安分了,先是勾引王上,王上沒睬她,後來她不知用什麼辦法接近了陛下,進宮得寵,又因為之前的事總是與王上作對,想當年她家人都死於戰亂,是越將軍與王妃收留了她,早知道她忘恩負義……”

  說話間車已停下,紅葉連忙打住話題,掀起帘子攙著雁初下車,隨蕭齊進門,剛走到後園外,就見琉羽扶著藝如站在那裡。

  蕭齊臉色更差,斥責藝如:“怎的讓夫人站在外面?還不進去!”

  “你不用拿她出氣,”琉羽直視他,“雲澤蕭齊,你究竟是要這個女人,還是要我?”

  雁初笑了。

  溫柔善良這就裝不下去了?用這樣的方式來逼迫男人選擇,自以為是的女人,總將男人看成傻子,其實只要多留點神,你就會發現,他知道的事遠比你想像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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