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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劍,乃是因公卿不受辱,刑不上大夫;筆墨紙硯同理。

  只是這些有什麼用呢?

  他隱藏好所有的情緒,靜候著陳阿嬌的歸來。

  外面汲黯站在那裡,不遠處是減宣,減宣不敢離開,因為在他的印象之中,陳阿嬌的可怕似乎還要勝於張湯。張湯已經被自己放進了牢獄之中,可是他永遠沒有辦法將陳阿嬌也丟進牢里。

  陳阿嬌出來,聲音低沉,“張湯要喝酒,去找。”

  減宣在那邊冷笑了一聲:“他現在還喝酒,當真是破罐子破摔不要命了。”

  一瞬間,她凌厲的眼神落到了減宣的身上,“不要命?”

  “罪臣張湯受鞭刑,此刻不宜喝酒吧?”減宣忽然覺得不對勁,陳阿嬌若是知道張湯身上有傷,大約是不會說出拿酒的話來的——他說錯話了。

  陳阿嬌愣住,她差點沒站穩,汲黯不得不隔著袖子扶了一把,只是抬眼看的時候她又站穩了,而後款步來到減宣面前,面籠寒霜,“果然減宣大人是很厲害的。”

  說罷,她拂袖,卻還是道:“備酒!拿藥!”

  重新回到張湯所在的那間牢房的時候,她端著酒壺和藥瓶,並兩隻酒尊,坐到了他面前。

  張湯也見到了那藥瓶,卻難得地嘆了口氣。

  陳阿嬌道:“你我二人也算是朋友一場,雖則說你是我心腹,但我一直覺得,你更像是劉徹的心腹。不過計較那麼多,似乎也沒意思。你這樣的人,背後有傷,表面上竟然也看不出一點來。”

  “難為夫人會知道此事,狼狽至極,不提也罷。另者,張湯若死,則鹽鐵行天下。”

  張湯搖頭,卻見陳阿嬌為自己斟了酒,他忽然很像如登徒浪子一般,將那酒隨意一端一飲,就喝出個狂放姿態來,可他是張湯,隱忍克制的張湯,對別人刻薄,對自己嚴苛——他的刻毒,向來已經深入骨血,即便是將死,也不該如此。

  於是雙手接過了陳阿嬌端過來的酒尊,依舊是那守禮模樣,不敢有半分的冒犯。

  “如若這是一尊鴆酒,倒也願意這樣了結了。”

  他說著,便要舉杯,卻被陳阿嬌忽地攔住,奪了酒杯,她恨自己考慮不周,當下將頭上的銀釵拔下,往酒中試毒,銀釵未變色,她才鬆了一口氣。

  “夫人糊塗了,您取了兩隻酒尊,減宣再大膽,也不敢下毒的。”

  這一幕,平白讓他想起當日,在長門宮。

  “不過夫人這樣子,倒是一報還一報的,您在長門宮中,可也戲耍了張湯的。”

  陳阿嬌無言,只能苦笑一聲,“多久的事情了,你竟然還記恨。”

  “難得有坐在獄中,這麼清閒的時候,國事家事天下事,都與我無關,能夠想一些自己的事情,所以才會記得那麼久遠的事情。”原來已經算得上是久遠了嗎?浮生都已經大了,所以才覺得那般恍惚吧?

  他說起過去的事情,倒勾起了陳阿嬌的談興,酒無毒,她便放心了,將那藥瓶拿起來,卻走到了張湯的背後,張湯不能動,因為他一動,漆案下面的長劍就會露出來,所以他坐著,在陳阿嬌看不到的地方一勾唇:“何必夫人親手,讓別人來吧。”

  “別人都說我心機深沉,步步算計,可見我這種毒婦真心待人的時候極少,我得在這療傷藥裡面放上劇毒,給你一塗,你就不必再出獄了,直接等死得了。”

  這個時候的張湯,因為入獄,外面的官服早已經扒下來,穿著白色的中衣,背部血條條地,他方才就這樣坐在陳阿嬌的面前,表情還紋絲不動。

  她剛剛揭開了藥瓶的蓋子,正按住了張湯的肩膀,準備給他上藥,卻被張湯反手握住了,他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肩,“夫人,不必了。”

  口氣雖淡,但是態度卻很強硬。

  她鬆開自己的手,轉過身來,將那藥瓶狠狠地放在了漆案上,差點震翻了酒尊,“張湯,你這人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夫人不是早知道張湯油鹽不進,風吹雨打不動麼?”他垂眼,將雙手揣在了一起,這姿勢,簡直熟悉到了極點,陳阿嬌哭笑不得起來。

  她坐下斟酒,與張湯對飲,“上次與張大人對飲,已經是幾年前了,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逃出生天,說起來那些日子一直多虧你幫忙,否則……便是我此刻埋骨荒冢也未可知。”

  “其實張湯有一件很後悔,又不後悔的事。”他這樣說了一句話,卻又停了許久。

  陳阿嬌疑惑,“什麼?”

  張湯端過酒壺來,換他為陳阿嬌斟酒,看陳阿嬌端過飲了,他才道:“夫人能閉上眼睛嗎?”

  “……”

  她看著張湯,有些不明白,這人還是正襟危坐,坐在他管轄了許久,殺了無數人的詔獄之中。

  陳阿嬌終究還是閉上了眼睛,一手放在膝蓋上,一手輕輕地搭著漆案的邊緣。

  眼前一片黑暗,周遭靜寂,只能聽到遠處似乎還有慘叫的聲音。

  過了許久,還是沒有動靜。

  “張湯?”

  她問了一聲,卻忽然有些不安,一個可怕的想法從她腦海之中過去了,然後她立刻睜開眼,眼神裡帶著難言的惶恐,然而令她又錯愕又安慰的是,張湯還好好地坐在那裡,眼神平靜地看著她。

  “你到底是想幹什麼?”

  張湯搖搖頭:“罪臣只是一時昏了頭了,殿下早些回宮吧。”

  從殿下到夫人,再從夫人到殿下,這稱呼的改換,也代表著張湯心境的改換。

  陳阿嬌也知道時間不早,雖則劉徹不會怎麼追究,但她不想太過落人話柄,還要回頭收拾一些跳樑小丑,她絕不會放任別人構陷張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張湯,便是那個在她大雪之中,送了她火炭的人。

  手掌一撐漆案站起來,陳阿嬌雙手一展,而後合攏,兩手交握在一起:“陛下說絕不殺你。不管你有沒有做下那些事情,在我這裡,便是一件也沒有。減宣、朱買臣等人,孤——將一一誅之!”

  她話語之中滿含著的煞氣,已經足以讓人膽寒。她一步一步走出去,腳步比來時更沉。

  張湯說:“殿下保重。”

  陳阿嬌腳步頓了一下,回頭,卻已經看不見張湯,她戴上兜帽出去了,攜了汲黯一同離開。

  夕陽閒影,照在椒房殿的重檐疊瓦上,一片近暮時候的靜好景色。

  她踏入宮中,旦白等人心中擔憂,而陳阿嬌卻什麼也沒有聽見,心事重重,正走到窗邊,口中道:“秘傳江充、主父偃、桑弘羊等人來見——”

  陳阿嬌看到了放在窗台上的碗蓮,那青玉的碗迎著光,有一種青色血管一樣的通透。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只是指尖剛剛觸摸到那冰冷的碗沿,便聽得“啪”地一聲輕響,整個養蓮的玉碗忽地破碎,水流一地,從窗沿落下,似斷線的珠子,碗蓮植株傾倒,那菡萏的花一下搭在窗上,花瓣散了一地,也有的飄在水面上,落在了碎裂的玉片上面。

  宮人們都被嚇了一跳,無緣無故一碰就碎了,怪事!

  陳阿嬌忽然覺得有些窒息,彎腰下去,想要撿起一枚碎玉片,手指卻被扎傷,抬起來一看,指腹上已然有一枚殷紅的血珠……

  她忽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眼前發黑。

  這夕陽拉長的艷影,逐漸地變長,又逐漸地消失,長安的夜開始到來了。

  三尺青鋒,在一片冰冷的錚鳴之中,出鞘了。

  這打磨光滑的劍刃,反she著詔獄之中的冰冷,如刀劍一般的冰冷;也照著他一雙眼,世故蒼涼,無情無愛,斷絕仁義的一雙眼……

  縱使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過卑微如土,只敢在這樣的時候,趁著她閉眼,悄悄地肆無忌憚地將她——裝在眼底,刻進心裡。

  刻薄寡恩,有失偏頗。酷吏數十年,鮮血白骨,鋪成他人臣之路。

  他非善非惡,亦正亦邪。

  他曾以為自己壞透了,良心喪盡,只是在他闖入灞陵,開啟了棺木的機關,看到她還活著的時候,他便覺得自己——也許還不那麼壞。

  可是好好壞壞,自己的感覺永遠不准,別人的說法也永遠是別人的說法。

  也許連天地都分不清善惡,世人何必執著?

  他只是張湯啊。

  提筆,蘸墨,揮毫,卻一筆一划,依舊如他舊時嚴謹。

  擱筆,白紙黑字,卻已經足以評判。

  來生,我要對自己好一些,不必嚴苛,不必歹毒,不必有情,無緣也罷。六道輪迴,畜生道也好,不入輪迴也罷——不做人,省去這萬千煩惱。

  生平最恨,有緣無分,有情無緣。

  三尺青鋒染一腔熱血,有罪當誅,他斷案無數,最後這一次,依漢律——張湯,當斬。

  她說,公卿不辱,你張湯若有那一天,定不是飲鴆,而是大男兒,一劍封喉。

  鮮血染紅白紙黑字,模糊了是非善惡的界限,只有紅。

  他最後悔,也是最不後悔的一件事——再無人知了。

  殘酒已冷,伊人已去,木香滿室,空餘遺恨。

  染血的紙,染血的字……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第一百零四章石頭

  減宣帶人去抄張湯的家的時候,陳阿嬌正好走到那裡,張湯的死已經成為定局,陳阿嬌無力改變,她甚至無心去關心劉徹到底是什麼反應。

  聽說那一晚,劉徹在宣室殿前面站了一宿,直到第二天上朝。

  她來的時候已經遲了,庇佑不了張湯,她最起碼還能夠庇佑他的遺孀,然而迎接陳阿嬌的,是滿目的白。

  人還沒下葬,屍骨未寒,靈堂都沒起來,掛一片黑白,陶氏與自己的兒子們已經披麻戴孝了。

  減宣官威的確很大,雖然他沒有想到張湯會那麼突然地就自殺了。狐疑的減宣還一度以為是陳阿嬌的緣故,他甚至懷疑張湯與陳阿嬌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事實上,減宣也的確將自己的疑慮告訴了劉徹。

  那一天,他將張湯自刎的消息傳到了陛下處,劉徹埋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沒有對他說的話給予任何的回應。

  減宣自己認為劉徹是默認了,所以帶著人來抄家。

  其實人死如燈滅,抄家不抄家又能怎樣呢?

  陪著陳阿嬌來的,是曾經與張湯有過交集的趙婉畫,現在趙婉畫過的是清心寡欲的日子,陳阿嬌總覺得她消失的那一段時間一定發生了什麼故事,可是她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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