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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鬧看完了,除了本家和出殯的,人一鬨而散。蘇文桐跳下樹,心情激動,感到自己所求的事有了希望。

  他等了一陣。那個道士手拎兩瓶素酒,慢吞吞從院子中走出來。

  他不假思索走過去,擋在那人的去路前,迎著酒氣,喊了一聲:

  “野鶴大師。”

  ☆、天師(下)

  那人唬了一跳,露出久居窮鄉僻壤之人那種畏畏縮縮的神氣。盯住蘇文桐端詳了好幾眼,脫口而出:

  “這位大哥,你身上煞氣纏身啊。”

  “我正是為此而來的。”

  交談幾句。對方放下心理防備,興高采烈起來,露出滿口因水質不好而參差不齊的黃牙:“你是城裡蘇阿姨的公子啊。哎呀,失敬失敬。”

  “客氣客氣。大師——”

  “大師不敢當,折煞我啊。叫我野鶴就行。”

  “那怎麼成。咱們折個中,我喊你師父吧。”

  兩人並肩走出幾十米,忽然傳來一聲喊:“哎呀,蘇處長。”

  蘇文桐停步。一個留平頭、腆肚子的男人顛顛小跑過來,握住他的手,親熱得叫人起膩。

  “真是您啊,我剛才還不敢認。”

  去年蘇文桐來過羅村,調研集體土地使用情況。看樣子,這人肯定是接待過蘇文桐的村幹部的一員。具體是誰,蘇文桐實在記不起。

  寒暄一番,他謝絕了關於吃有機菜喝自釀酒的一再邀請。再轉身,野鶴沒了。

  蘇文桐登上曬穀子的石台子瞭望。野鶴原來藏在村頭的一棵歪脖子大樹後。蘇文桐過去找他,野鶴才敢露出頭,小聲說:“那是村支書。沖我放過話,再敢露面就捆起來送派出所。找我來的人家千方百計瞞著他的。”

  “原來你是城裡的大官啊。”

  野鶴撣撣衣服,變得畢恭畢敬。他的反應讓蘇文桐不由得想起中學課文的情節,閏土見魯迅。

  “不是什麼大官,吃口公糧而已。這次,我真的有求於你。”

  “敢問一句,哪方面的?道門三百六十種,我就會那麼幾種。”

  “我想驅邪。”

  兩人邊交談邊走出村子,接近蘇文桐的車前。野鶴掏口袋,鼓搗出一包煙,手指摸進去,才發現煙盒是空的。蘇文桐望到路邊有個小賣部,便說:“我給你買包煙。”

  野鶴誠惶誠恐說:“那怎麼好意思。”

  “師父,我都說了不要客氣了。你一般抽哪種?”

  “哪種都行,都行。”

  蘇文桐把野鶴留在土路上,走到貨攤前問:“有中華或玉溪嗎?”

  “沒有。白塔、紫雲、黃山,還有本地的,要哪個?”

  “一樣來一條。”

  正說間,一輛風馳電掣的機車,從村外林子深處的小徑繞上土路。猛一打拐,停在野鶴側身邊。野鶴還沒明白怎麼回事,戴摩托盔的人揮起橡膠棒子,重重打在他額頭上。

  “叫你嘴賤!”

  對方又猛擊第二下。野鶴摔倒在地,頭挨打,兩手卻拼命護住酒瓶。

  “住手!”

  蘇文桐飛快跑來。戴頭盔的人見狀調轉車頭,飛馳而去,揚起股股黃煙。

  “師父,你要不要緊?”

  “不礙事,不礙事。”

  野鶴連連說。他的頭破了,捂頭的指fèng間流淌出鮮血。蘇文桐向四面看,攤販和過路的村民全視若無睹,該幹嘛接著幹嘛。

  他的頭腦里閃過,是本村人幹的。

  “報警吧。”

  野鶴聽這話,一蹦三尺高。就算剛才的襲擊者回來也不能讓他更害怕。

  “使不得,使不得。警察問我做什麼的,我不好講。”

  蘇文桐啞然。野鶴誠懇地說:“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碰上。怪我不小心,我該打。”

  蘇文桐攙他到車旁,從車裡的急救箱裡取藥給他敷上,又包住傷口。見他的衣服被血浸透,便把車座下自己存的一件外套給他換上。野鶴推辭不過,千恩萬謝。

  “師父,我送你回霧籠山。”

  野鶴躊躇不前。不同於農用三輪車上的鐵皮圍擋,或者五菱微面那種硬邦邦、散發汗臭的座椅,眼前的真皮內飾令他望而生畏。他怕血濺到上面。

  “師父,真的不要客氣。”

  野鶴扭扭捏捏坐上副駕。正要發動車子,一個年輕人急赤白臉地從村里跑來,邊跑邊喊。

  “蘇處長,您好不容易來一趟。這是我們支書讓我給您捎的兩尾活魚,自家魚塘養的。還有一箱子酒,山上的清泉釀的,您品品風味。”

  蘇文桐不收。年輕人急了:“真不是送禮,也不值幾個錢。就是請您嘗個鮮。給我們魚場、酒坊把把關,提提意見。”

  盛意難卻,蘇文桐最終收下,走前說:“托你給你們支書傳個話,村子治安,還有喪葬習俗,得整頓了。”

  年輕人唯唯稱是。車開出老遠,還在揮手送別。

  從沒有被衣著光鮮的人如此禮遇過,也從沒見過說一不二的村幹部對人如此討好。蘇文桐本是誠心來求助的,而在他有所求的人眼裡,蘇文桐反成了神祗一般高高在上,供心底瞻仰。

  車子在山路間飛奔。

  “師父,你做這行多久了?”

  “快十五年了。頭十年跟著閒雲師父做,師父駕鶴後,自己幹了四年多。”

  “那你的經驗很豐富嘛。”

  “說來羞人,買賣越做越小,主顧越做越少。其實我也後悔,倒不是對跟著我師父後悔,因為師父為人頂呱呱。我是後悔入錯了行。還是學相面看風水好,能養活自己,又不得罪人。捉鬼抓魂驅邪煞,真的沒前程。”

  “你剛才露的一手,是過世的老太太告訴你的?”

  “也是也不是。”野鶴探出右手的食指,比其他的手指明顯粗長,關節突出,指甲帶鉤,“我這根指頭讓我師父練過,叫孟婆指。頭七之前,死者的三魂尚沒完全出竅升天,被我用指頭勾住,能建立陰陽感應。眼前跟過電影似的,搞清他生前怎麼死的,有啥解不開的怨念,餓死的還是吊死的,難產死的還是落水死的,遭禍橫死的還是來還魂的。知因才得果,化解起鬼煞就好使得多啊。”

  “我還以為老太太真附上你身了。”

  野鶴呵呵笑:“哪有哪有。我既然曉得真相,就趁勢發揮,嚇嚇不肖子。不過,死人的氣是出了,我個活人慘了。”

  話雖這麼說,野鶴的口氣充滿自豪。這一瞬,他又變回在靈堂前秉天理講道義的驅邪人,臉上熠熠生輝,身上活力如泉。這種滿足,是掙錢無法替代的。

  “對了,蘇處長,你為啥找我啊?”

  “叫我文桐。”蘇文桐字斟句酌,講述了幾周來的所見所遇。

  “聽你一講,還有你頭上冒的鬼氛,”——野鶴和蘇文桐漸漸熟絡起來,以“你”相稱——“真像沾上了邪煞。也許是那女人中了邪,也許是撞了鬼。我不好下斷言,親眼見過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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