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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沒立即發覺,大夥並非都在。天花板下瀰漫著異樣的氛圍。沒人問早,沒人做事,連假裝做都沒有。幾分鐘後,他意識到了。

  李婷的臉紅紅的,淡妝快哭花了。實習生小玲像受驚嚇的小鹿,縮在角落。大雷垂著頭,老鄭在發呆。

  蘇文桐站起來問:“出什麼事了嗎?”

  老鄭抬起臉:“咋的,你還不知道?”

  他的語氣令蘇文桐嘴巴發乾。李婷哽咽著說:“方姐她,她去世了。”

  ☆、母親

  蘇文桐一時沒聽懂。很快,死訊的陰風從房間的各處fèng隙透入,直往骨頭裡鑽。

  “什麼時候?”

  “就,就在上周末。”

  方姐?那個大大咧咧,脾氣火爆,死神理應讓三分的女人?

  “人,怎麼走的?”

  李婷說不下去。老鄭接過說:“說從樓頂摔下來的。”

  蘇文桐仍無法接受:“那,她家裡人——”

  老鄭說:“事情太突然。董處長和人事處的趕去她家慰問了。”

  蘇文桐緩緩坐下。他腦里升起念頭,我也應該去,我更應該去。

  但組織沒安排他去,甚至沒第一時間通知他。他給董雲芳打電話,對方沒有接。他只得留在單位等消息。

  下午,他冷靜多了,董雲芳也回來了。蘇文桐問情況,董雲芳說:“她的家人很崩潰。”

  至於死因,統一口徑似的,和老鄭所言一樣模糊。

  蘇文桐問:“悼念的程序怎麼走?”

  董雲芳說:“她家裡要求調查,暫不下葬。”

  隨後,她說出一句令蘇文桐極度費解的話:“你別私下聯繫她家裡,等局裡的結論。以免激化態勢。”

  接下來一周,處室的氣氛宛如墳墓。蘇文桐繼續被要求寫總結,並且一遍遍遭打回,不是觀念落伍,就是避重就輕。董雲芳訓斥他就像小學班主任訓斥落後生。

  到了周末,蘇文桐如大病過一場,一步也不想外出。但轉念一想,如果慡約媽媽會認為林珮在作梗。更何況,現在還有什麼比上班更痛苦呢?

  傍晚,他叩響老舊的防盜門,空曠的樓道隨之盪起回音。

  “吱扭——”門慢慢拉開一條fèng。

  “你遲到半小時,我還以為你那口子攔著不讓你來了。”

  沒有擁抱,沒有激動。老太太圍著編織披巾,往裡屋走。他跟在後,繚繞的燒香氣味撲面而來。家裡的每間屋子各擺著佛像、神龕,門上、窗板全貼著黃符。

  蘇文桐環顧四周,已沒有一點一滴他曾住過的痕跡。二十一世紀的家電、九十年代的裝修、七十年代的肅穆氣息,古怪地在他昔日的家中交織成一體。

  蘇文桐將禮盒放下,便發現多此一舉。地上到處堆著縱然過期也未曾拆封的滋補品、保健品和茶葉。

  “一個人來的?”他媽媽問道,坐回罩著滌綸布的沙發上。老人捨不得開燈,屋裡陰森森的。

  媽媽望著他,他也望著她。媽媽比起上次相見顯老了,眼神卻犀利依舊。

  蘇文桐說:“哦,我沒讓她來,因為——”

  媽媽說:“沒臉皮來吧?這麼多年,窩換過幾茬,蛋沒下一個。”

  蘇文桐說:“買房子的錢,我會還的。”

  媽媽冷冷說:“這種話說得太多。難怪你看上去掉了體重,白頭髮蹭蹭長。你在外拼死拼活,別人坐享其成。不過要怪也怪你自己的眼光,上一個更差勁。”

  “上一個”,她還記得早已香消玉殞的“上一個”。媽媽只見過“上一個”一面,見面機會並不是他有意促成的。媽媽當面沒表露態度,轉臉斬釘截鐵說;“這一個太野了,你吃不消。換一個。”

  蘇文桐回敬她說:“你對誰滿意過?”

  “沒有。人人都只顧自己。”

  蘇文桐暗想,呆在這種幽閉環境,人是不是會加劇偏執,甚至痴呆。

  他換個話題:“你又從空成大師那裡買,額,請了這麼多靈符?”

  “空成被佛祖召走了。現在是閒雲老道的徒弟煉製給我的。”

  蘇文桐不想再對視她的霹靂目光,走到窗台前,看貼在窗框上沿的黃符。硃砂紅字,龍走蛇行。就是不知意義。

  窗外是無限深邃的夜空。他看到月亮升起,不,是一張慘白的面龐浮在窗前。掛著淒絕的怏怏不樂,從外向內窺視。

  “啊!”蘇文桐驚呼一聲,身體如墜冰窖,心臟幾近停跳。是小姐姐!

  更令他精神倍感震動的,是身後的老媽冷冰冰地說:“又來了。”

  她告訴兒子:“別擔心。有符的法力,她進不來。就算真撞上也沒多大事,她沒有形體,不會動也不會說,只能靠現個影兒噁心你。”

  “媽,你能看見她?”

  他媽媽滿不在乎地說:“只有你我能。我以為你六歲之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那雙混濁的眼瞳依然在透過玻璃看他們,半隱在空氣中,溶嵌在暗光里,如一幅印象派油畫。蘇文桐難以置信:“為什麼那個保姆一直陰魂不散?”

  “你小時的保姆?早回家嫁人,如今孩子都生小孩了吧。這位是你爸的上一位。”

  蘇文桐倏地轉身,如被棍子打了一記腦袋,腦仁嗡嗡作響。

  “你一直騙我?”

  “你一直哭鬧,我怎麼辦?這位當年不肯放手你爸爸,被我罵了一頓,就一氣自殺。”

  與其說撞鬼,不如說長久來被親生母親蒙蔽的事實更難以認同。

  “我不信,我不信。”

  “你為什麼不信?你不是跟你死鬼老爹一樣,也碰到不開眼的為你尋短見嗎?真是遺傳。”

  此時的蘇文桐,從一場好長好長的夢中清醒。女鬼從來不是為他而來。回想過去,唯有當他離媽媽身邊不遠時,才可能遭遇。

  “她二三十年來,就這麼一直纏著你?”

  “沒錯。我走夜路時跳出來嚇我,我上公共廁所時從天花板降下來,我去醫院打吊瓶時藏在太平間門口,還想借嚇唬你來打擊我。

  “鬼沒陽間的時間觀念,為了滿足執念,會花無限的精力來折騰活人。但她痴心妄想。區區一個遊魂,活著沒用,死了照樣窩囊廢。”

  蘇文桐半天說不出話。媽媽用勝利的微笑凝視窗外的窺探者。

  “符既然有用,你幹嘛不讓人收了她?”

  “那不行。這麼多年朝夕相處,都有感情了。她死前盼我不得善終,我要讓她看看,我活得多長、多好。”

  蘇文桐腦海閃現,她瘋了。這個念頭讓他感到害怕。媽媽察覺到他的沉默,敏銳地問:“你打進屋就盯著符看,是不是碰上不乾淨的了?”

  “沒,沒有。”

  媽媽瞧了他一會兒。知子莫若母。她站起身,到邊櫃前翻弄一個籃子,裡面收集著各類廣告促銷與優惠券,最後翻出一張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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