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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文桐說:“我代表我們局,向您為首的廣大市民致歉。”

  他在想,難怪要我們做全面匯總。以後要移交工作權限了。

  岳父說:“你的級別,怎麼代表得了你們局?”

  他還在想,如果真有新區,工委會一定是鋪路部門。

  在它成立之日靠邊站,以後冷板凳不知要坐到何年何月。

  岳母說:“提這些幹嘛,吃菜吃菜。”

  岳母的話,把蘇文桐的思緒稍稍拉回。他感受到岳父灼熱的目光,目光源於不滿他明顯的神遊,懷疑他在蔑視這間屋檐下老頭子的權威。

  老頭子從不喜歡他,從林珮帶他來的第一眼起就不喜歡。當年老頭中意的小伙子,念法律的,海歸的,共同點是忠厚老實,家庭知根知底。蘇文桐有幾分像當年差點奪走林珮媽媽的小白臉,一看就不可靠。

  但林珮非蘇文桐不嫁,老頭只好暫作戰術退卻,等女兒的熱情降溫。

  時機來了,一個曾與蘇文桐有過短暫情緣的女子,適時跳了出來。以蘇文桐招蜂引蝶的外表和翩翩風度,這種人沒有才不正常。女子性子很烈,痴想複合,蘇文桐避而不見。

  那女子一時偏激,竟然跳樓。

  就算血沒有濺到,社會的唾沫星子也要把蘇文桐淹沒。蘇文桐也大受刺激,給林珮發簡訊——微信尚未誕生——“忘了我吧”。

  那時林珮被鎖在家裡,趁著大雨時父母鬆懈逃了出去,渾身濕淋淋地衝到蘇文桐的宿舍。兩人抱頭痛哭。

  接下來的三部曲,哀求,爭吵,博弈。林珮脫口的一些氣話,是老頭萬萬沒想到能從他眼中完美無瑕、跳芭蕾學鋼琴從小到大三好生的女兒嘴裡說出來的。儘管婚後的林珮又恢復了以往的乖巧,但傷痕已種下,這筆帳自然要記在拐走她的男人頭上。

  “爸,”為調和氣氛,林珮插話,“您什麼時候開始收藏清酒了?”

  “哦,是你志軍大哥去日本交流訪問,回來捎給我的。說起來,他又上省報了。年紀輕輕,拿遍了市裡的公訴人榮譽。有出息,我沒看錯。”

  老頭又在誇耀他錯過的乘龍快婿。蘇文桐在想,為什麼岳父總覺得自己生生世世虧欠他。要知道這些年來,老頭從未過問過正牌女婿的仕途,直至退下來。

  也許是因為那一次,彼時蘇文桐正處在跨過正科門檻的關頭,對手資歷更老,學歷更高,而蘇文桐工作能力有目共睹,人緣更好。趕上林珮頭一次懷孕,對媽媽說,原來的家太小太遠。於是老頭破天荒找了組織部的老同學,很難說起了多大作用,但從此奠定了對女婿的絕對心理優勢。

  “你志軍大哥的愛人明年估計要調到市一中了。其實比她強的老師有的是,她比別人強的是命,嫁了個好男人。”

  “為什麼等到明年?”蘇文桐喝一口白水,隨意說,“對了,是不是因為他第二個孩子快生了?”

  吊燈下如死一般寂靜。

  回家路上,副駕駛座上的林珮,雙手交疊在胸前,咬著嘴唇,一句話不說。

  蘇文桐說:“你把車窗搖上,別被風吹著。”

  林珮冷哼一聲:“吹死了好,一了百了。”

  蘇文桐說:“你怎麼了?”

  林珮說:“你怎麼了?高高興興吃完一頓飯,有那麼難嗎?”

  蘇文桐說:“你父母不高興嗎?”

  林珮說:“別扯我爸媽,不高興的是你。怎麼,生不出孩子是我一個人的錯?你沒責任?”

  蘇文桐不想說那四個字,因為林珮明顯醞釀著有飽和殺傷力的答案。但他不能不問:“什麼責任?”

  林珮向他那一側偏過頭,帶著挑釁的微笑說:“找對的人生啊。比如說那一個,樓都敢跳,生孩子還不小菜一碟。”

  蘇文桐搖頭說:“那是不可能的。”

  “有什麼不可能的?”

  “我只和我唯一愛的女人生。這個女人正坐在我身旁。”

  林珮的面色柔和下去,嘴上仍不饒:“那跟你在過一起的女人,你就沒愛過?哪怕一分一秒?”

  蘇文桐答道:“我根本不懂什麼叫愛,在遇見你之前。”

  林珮歪過身子,臉朝側窗。本來一肚子氣消如春雪,心裡只想著不讓他發現笑靨。

  不多久,她發現車子開在一條漆黑的路上。四周萬籟俱寂,不見一盞路燈,全憑車頭燈照亮方向。

  “你開到哪裡了這是?”

  “青松路。”

  “怎麼跑到這裡?”

  “你忘了南邊修路?我從這邊拐進環路。”

  林珮想起這離蘇文桐以前的家不遠:“我還以為說了你兩句,你來找你媽告狀呢。”

  “不也是你媽?”

  “喲,我可配不上。”

  “說真的,接下來工作沒那麼忙了,我打算下周去看看她。”上次見面,似乎很久很久以前。

  林珮輕輕問:“也要我來嗎?”

  蘇文桐說:“不用,你休息吧。”他清楚林珮不想見婆婆。這一點他不責怪妻子,因為有選擇的話,他也不想。

  眼前的路除了車燈所及,伸手不見五指,有一種行駛在世界盡頭的感覺。他想,岳父的抱怨並非沒道理,儘管不是熙來攘往的主路,也應該裝一些市政照明。

  突然間,在大燈的光掠過的隔離帶後,在一排魅黑的樹木之間,現出一個小小的孤零零的影子。儘管只是一瞬,隨即被重重暗夜所吞沒,他還是看到了。

  中分馬尾,哀怨的五官,雪白的夏裙,若隱若現的下半身。同二十年前一樣。

  復活的記憶,如潰堤的水,奔涌而來。淹過脖子,沒進鼻腔,令他感受到霎那的窒息。

  車頭猛偏再糾正,輪胎髮出碾壓路面的尖叫。

  昏昏欲睡的林珮驚醒:“怎麼啦?”

  他的汗出得像溺水的人:“路,路邊,你看到嗎?”

  “沒有啊,什麼也沒。”

  前頭漸現匝道入口的亮光。他平復下來,啞著嗓子說:“沒事,你睡吧。”

  與此同時,車子加大馬力,試圖甩掉糾纏它的濃夜,直奔繁繁點點的燈火。

  周一早上,他正在洗漱,手機鳴響。他不假思索地舉到耳邊:“你好?”

  “滋啦滋啦滋啦滋啦——”

  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這似乎是第二次聽到了。

  “餵?”

  “滋啦滋啦滋啦滋啦——”

  大概率是詐騙的網絡電話。他決然掛斷。此時窗外陽光明媚,電視在播早間新聞,林珮坐在梳妝檯前整理雲鬢。他自然不會像身陷黑夜那般疑神疑鬼。

  不管天氣有多好,隨著車越來越駛近單位大樓,他的情緒越來越低落。那裡曾有他的領地,現今門庭更換。

  鎖車,上樓,走進辦公室。大夥都在。他用餘光掃視,隔斷後的裡間沒有人,也沒擺電腦和女士挎包。新處長不在。他暗自輕鬆,轉而又笑話自己像個逃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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