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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馳見和李久路的頭不禁湊到一起,探身往他手上瞧。

  布滿滄桑的手背,有成片黑色痕跡。

  兩人肅然起敬。

  姜懷生說:“知道誰救的我嗎?”

  他故意留個懸念的挑挑眉,臉上容光煥發。

  久路配合的搖搖頭:“誰啊?”

  “我老伴兒。”

  她就知道。久路恍然狀:“哦,是嗎!”

  “可不。”姜懷生說書一般磕了下酒杯:“大仗告捷,但謹慎起見,我方等到天明些才來搜集戰利品和傷亡情況。我是真被炮彈炸昏了,閉著眼,一隻耳朵嗡嗡叫,另外一隻聽見十分細小的說話聲……”

  他耳邊有腳踩雪地的碎響,還有槍枝磕碰槍枝的聲音,兩位同志低聲交談:“你那邊有嗎?”

  “沒了。你呢?”

  “也沒了。撤吧。”

  腳步聲越來越遠,他當時面部朝下,被埋在最下面,很想伸出手叫住他們,但那種力不從心的疲憊感摧毀著意志力,很快又昏了過去。

  不知過多久,當他再次有清醒跡象的時候,突然聽到別人呼喚他名字,細小的,柔和的。

  姜懷生手指微動,一鉚勁兒,竭力揮開頭頂上方僵掉的手臂,那隻腳幾乎就在眼前,與生俱來的求生信念令他咬牙堅持,遲緩卻堅定地拽住來人的褲腿兒。

  那人低聲尖叫,後退著逃開幾步。

  頭上的影子移開了,死人拼接的縫隙里照進一縷陽光,晃得他濕了眼眶。

  那人穩定情緒,隔幾秒,勇敢走近。

  姜懷生看到她的面容,靚麗又明晰,她與金色的日光同在,賜給他一線生機。

  姜懷生裂開乾枯的嘴唇,努力沖她笑了下。

  她眼睛會發光,也看著他笑。

  他們就那樣看著彼此,只一眼,便許下了這輩子。

  ……

  故事講述到這兒,對面老人禁不住低頭哽咽。

  李久路很煩這種氣氛,因為生理上的變化,已經不在她能控制的範圍內。

  她稍微別開眼,偷著吸了下鼻子。

  卻在這時,手上一緊,馳見在桌下緊緊握住她的手。

  久路故作無意的揉搓眼睛,瞥向他。

  馳見手上又緊了緊,卻沒與她對視,好像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姜懷生身上。

  他這會兒只穿著彈力背心,裹緊腰腹,露出手臂。深深弓著的脊背、頸部彎出的弧度以及突出的喉結,都透著股青澀而張揚的少年氣息。他頭髮鬆散又清爽,被海風一吹,有幾根不安分的豎起來。

  也許氣氛使然,不知何時,他又為自己蓄了大半杯,主動敬酒:“後來她把您背回去的?”

  “哪兒能啊。”姜懷生一抹眼睛:“當時身上棉襖混著冰渣子,加上上面壓著那幾個人,她一位女同志能有多大力氣。她就跟我講啊——‘姜懷生同志,戰爭馬上就要取得勝利了,所以你現在必須堅持,等我回去請求幫助’。”他學著她的語調,又不自覺開懷大笑:“後來才知道,那之前她發現我沒回去,就冒著危險偷跑出來找我,因為沒有紀律性,還受到組織上的嚴厲批評。”

  姜懷生深深嘆息:“真像昨天發生的事兒。”

  三人忽然相對無言。

  夜色又濃稠幾分,漁戶門前的燈火匯成星河。

  李久路看了看對面,試探道:“其實,您兒子挺關心您的,為什麼不試著跟他們一起生活呢?”

  他嘴犟:“我在老人院過挺好。”

  久路沒忍心戳穿他。其實姜軍每次過來,他雖然不熱情,但那眉開眼笑的表情沒法裝假。每每催著他趕緊回去,眼神卻又戀戀不捨。

  人老了都渴望親情。姜懷生也不會例外。

  她想不通:“有哪兒會比家好呢?”

  姜懷生沒回答,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一陣風吹過,窗上的貝殼風鈴發出清脆空靈的響聲。

  他眨眨眼,眼前的景象突然變了……小院兒落滿晚霞,把每個角落都照得暖融融。

  老伴兒端了盆羅非魚回來,坐在小凳上熟練的處理,看看他:“少喝點兒,老東西。”

  姜懷生一邊斟酒一邊愜意的說:“今天菜好,少喝怎麼能盡興。”

  “那你千萬別剩下,最好喝死你。”她嗔怪。

  “求之不得。”姜懷生拍著手搖頭晃腦:“我可害怕最後剩下我,但願你能長命百歲,先把我送走。”

  她沒忍住笑了笑:“你啊,自私一輩子。”

  姜懷生坦然接受。

  她低著頭,手上動作沒停:“要真有一天我走你前頭啊,你就去投奔兒子,兒子懂事兒,怎麼還容不下你個老頭子,兒媳婦那人說話直,但心腸不壞,平時噓寒問暖不說,逢年過節沒少給錢,兒子幫襯家裡,她一句怨言都沒有,也是個孝心的孩子。”她看看他:“你啊,到時候就往兒子家一待,安度晚年。”

  “我不去。”

  “為什麼?”她瞪眼。

  “聽沒聽過‘窮家難捨’?我自己有家,何必去孩子那兒寄人籬下。”

  “我說你這老傢伙……”

  “好端端說這些幹什麼!”他拍了下桌子。

  兩人都不說話了,老伴兒生悶氣的拉下臉,手上的魚遭了殃。

  又過一會兒,她還是說:“不愛聽我同樣要嘮叨,你別不服老,等我死了沒人慣著你。住孩子那兒不適應,但你得學會適應。”

  姜懷生瞪眼:“還說!”

  她哼了聲,並不怕他:“反正話撂在前頭,我要是先死了,你就得按我說的辦,否則我在天上也不能安息。”

  後來,一語成箴。

  老伴兒沒有再說一句話,端著盆子走出小院兒,背影融進夕陽里,層層淡化,頃刻間就消失不見了。

  時間如快放鏡頭一般飛速流逝,晝夜交替,朝花夕拾……

  姜懷生眨眨眼,回到了夜色中的小島。對面坐著兩個孩子,眼不錯地盯著自己看。

  他下意識端起杯,昂頭往嘴倒,以為酒精能把過去的景象再次帶回來,可杯中偏偏一滴都沒剩。

  姜懷生愣了愣,搖頭苦笑:“喝多了,喝多了。”他抹把臉站起身,一擺手:“都睡覺吧,放這兒明天再收拾。”

  他搖搖晃晃轉身。

  李久路想去扶一把,卻發現從剛才起,馳見始終拉著她沒放開。

  姜懷生背起雙手,抬頭望著屋頂層出不窮的雜草,忽然一嘆:“人生苦短,珍惜當下吧。”

  他步履蹣跚。

  小院中夜色瀰漫,海那邊也風平浪靜了。

  馳見手掌托著下巴,轉過頭,一臉沉醉地望著李久路。

  久路往回抽了抽手,被他看得發毛:“你看什麼?”

  “珍惜當下。”他語調松懶,出其不意地牽起她左手,送到嘴邊輕啄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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