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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路沒想到,幾天不見馬蓮會瘦得脫了人形。

  那男人仿佛完全沉浸在悲痛中,並沒發現門口有人。

  “這餃子是我親手給您包的……您最愛的韭菜雞蛋。”他把飯盒放下,埋著頭,身體不自覺前後晃動著:“我麵皮擀不圓,總是擀出些奇奇怪怪的形狀,您瞧,是不是很難看?”

  面對著一個人,卻變成自言自語。

  “我有點想念您包的餃子了……記得上大學放假回來,您包餃子總是兩種餡兒,一種韭菜雞蛋,一種肉三鮮。您愛吃素,我愛吃肉……您掌握的特別准,那些肉餡餃子裡,肯定會有一隻完整蝦仁,沒多過,也沒少過。”

  說完之後良久沉默,男人用力抹了把臉:

  “其實……其實,您不是愛吃素,只是捨不得……”他的臉埋進手掌里:“媽……”

  男人聲音哽咽起來:“媽,我錯了,是兒子不孝……您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他身體向下滑去,“咚”一聲,膝蓋直挺挺跪在地上:“求您原諒我……”

  這一聲響天搖地動般沉重。

  李久路緊握著拳頭,掌心汗津津。馳見抓著她手腕,力道很大。

  “媽!”

  病床上的人突然睜開眼,瞳仁顏色暗淡無光。

  “媽,您肯看看我了?”

  馬蓮費力的吞咽一下,望著天花板:“你小學在鎮外,我推自行車過鐵道給你送中飯……酸辣土豆絲、青椒炒茄絲……發麵餅,你同桌那個男孩兒嘴很甜,說……最愛吃我烙的發麵餅……”

  男人趕緊道:“我記得,您一送就是五年。”

  她說話已經很費力,語速極慢:“你叛逆期來得早,上初中學會打架、抽菸……我被老師叫去過十五次……賠了四次醫藥費,你被人打壞兩次……勸退過……”

  馬蓮痛苦的咳嗽了一通,胸口絞痛,嗓中腥澀,只感覺一股股液體爭先恐後往上涌。

  男人緊張的站起來,“您喝口水吧。”

  她緩緩搖頭:“還好高中夠努力,給我爭一口氣……九五年你考上大學,我恨不得把全鎮……全鎮瞧不起咱娘倆……的請來……”

  馬蓮上身突然挺起,嘔出一口鮮血。

  久路身體抖了下,下意識後退,被馳見抓住肩膀。

  馬蓮狀態不對,開始胡言亂語:“……七六年你出生,沒錢去醫院……鄰居大娘幫接生……我抱著你,你爸沒在家……你爸跟人跑了……”

  “媽,媽您怎麼了!”

  “今天…過年了?”

  男人已泣不成聲,手裡攥著染血的白毛巾,胡亂點頭。

  “你回家過年吧。”

  她說完這句連起身的時間都沒有,一股股鮮血從嘴角溢出,順著脖子,流到雪白的被單上。

  “媽——”

  男人歇斯底里,自亂陣腳,忘記床頭的呼叫器,跌跌撞撞著往門口跑:“醫生,醫生——”

  他看見了門口站的陌生人,不管不顧:“快叫醫生——”

  久路驀地回神,眼前一片模糊,身後沒有人,馳見早已沖了出去。

  馬蓮被送入急救室,值班大夫和幾名護士快步走進去,十幾分鐘後,主治醫生劉主任也趕到。

  男人拉住他:“劉主任,請您一定救救我母親。”他聲音是刻意冷靜都壓制不住的顫抖。

  劉主任說:“你別急,我先進去看看情況。”

  醫生留下一句話步伐匆匆,鐵門無情關閉。這扇門仿佛隔著“存在”與“死亡”,讓人絕望。

  “手術中”的提示燈亮起,男人衝著鐵門,“撲通”一聲跪在地,毫無形象的低聲痛哭……

  李久路背過身去抹了把眼睛,去拉那男人沒拉動。

  馳見雙眼通紅,身體倚靠著牆壁沒幫忙,他冷冷的看著他,面無表情,眼中半點動容和同情都沒有。他想起了陳英菊。

  男人哭到最後,聲音嘶啞。

  “媽,如果您能好好活著,我不窩囊了,我接您回家……”

  可是時光不能倒流,過去無法改變,這世上哪兒有什麼“如果”啊。非要等到人死了才懂得,沒有失而復得,沒有奇蹟,更沒有如果。

  “子欲養而親不待”,才是最大的悲哀。

  時間慢慢流逝,手術室的燈始終亮著。

  馳見中途接了個電話,他拿著手機去樓梯通道接聽。

  久路呆呆的坐在凳子上,眼中乾澀。

  她沒想到來之前準備那些話會沒有機會說出口,帶來的餃子早冷了,花花綠綠的水果袋仍在角落,蘋果散落一地。

  又不知過多久,馬蓮暫時脫離危險,從手術室中被推了出來。

  她陷入昏迷,直接進入重症監護室。

  馳見和久路沒過去聽病情,默默離開。

  從醫院出去時,外面白茫茫一片。兩人的心情再也沒有來時那樣輕鬆,特殊的節日氛圍,使胸口凝聚的壓抑感更加濃重。

  除了沉默不知該說什麼,兩人安靜走著,她陷入自己的世界,所以沒發現時間消逝。

  馳見:“想什麼呢?”

  她抬頭,不知何時,兩人走到了河邊。

  “剛才江主任來電話,問我們為什麼沒回去。”

  “幾點了?”她恍然驚覺,撥出腕錶看了看,大驚失色。

  還有十幾分鐘就跨年,不知不覺,已經在醫院守了將近四小時。

  久路要去路邊攔車,馳見拉住她:“別急,我已經和江主任解釋過了。”

  “她沒發火?”

  “沒有。”馳見抬抬下巴:“去那邊待會兒。”

  這條路上冷冷清清,白雪覆蓋著地面、河面,還有岸邊的欄杆。馳見朝鐵欄上吹了口氣兒,手肘撐上去,點了一支煙。

  煙霧同呼出的白氣混雜到一起,尼古丁的味道在夜色中更濃郁。

  “馳見。”久路也撐著欄杆,忽然問:“你說,人長大到底為了什麼呢?”

  “為了賺錢娶媳婦。”一句不像玩笑的玩笑話,他很靜的說完。

  良久,久路說:“長大不好,要面對親人離世。”

  “這就是代價。”

  他說完久久沒見她動一下,她腦袋背對著他,帽子的毛絨幾乎將她面部表情全部擋住,那瘦小的身體微微蜷縮,顯得十分孤獨無助。

  這一晚或許勾起她的傷心事。

  馳見看穿了她一直以來故意營造的假象,漠然、獨立、冷傲、堅強……都是假的。

  馳見喉嚨梗塞,將煙含在唇上:“心情不好?”

  “沒有啊。”她動了下,拼命眨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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