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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天重道:“等你養好了身體,我們很快便能重新有我們的孩子了。生個男娃娃須得像我,生個女娃娃……嗯,也得像我才成。如你這般嬌嬌弱弱的,將來必定受委屈,我不放心。”

  我的胸中憋悶得漲疼,用力吸入的空氣,仿佛半點兒都沒法進入肺腑了。眼前有盔帽中脫出來的髮絲來回地拂著,視線便越發地模糊,連心神也陣陣地恍惚,耳邊的風聲時而清晰,時而靜謐。

  我無力再擁住他,慢慢地垂下手,靠在他背上輕輕道:“天重,我困了,想睡了。”

  唐天重便急急道:“別睡!這麼冷的天,小心著了風寒!何況馬背上這麼顛,怎麼睡得著?”

  我呢喃地撒嬌,“我幾天沒好好睡了。我要睡會兒,只睡一小會兒。”

  唐天重仿佛還在說話,我卻已聽不清了。

  慢慢垂下頭時,雙臂也正無力地耷拉下來。

  一片純然的白中,火紅的斗篷張揚地拍打著漫天飛揚的簌簌雪塵。

  腰間束帶依舊把我和他緊緊地縛在一起,那樣融洽的親密,讓我好生安心。

  忽然便記起了唐天重的一句話。

  他說,清嫵,你永遠不知道,我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喜歡你。

  其實他錯了。

  我是知道的。

  唐天重,你永遠不知道,我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喜歡你。

  唐天重番外·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

  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清嫵一直以為他不懂,可他早就是懂得的。

  雙花雙葉又雙枝,無非成雙意。

  可即便是繡在兩人共同骨肉未來會穿的小兜肚上,唐天重還在想,那句詩,為誰而吟,為誰而繡?

  他是始終不安的。

  他得到清嫵的手段,委實太不光明,在發現清嫵尚是處子後,他更是懊恨自己的迫不及待,只怕清嫵這一世,都會認定他人品下乘,無法和她的莊碧嵐或唐天霄相比了。

  可他已尋了她三年,等了她三年,他又怎知,如果不主動出擊,許多個三年後,她是不是還那樣緊鎖著心房,在心有所屬中淡淡地對著他,再不將他放到心裡?

  那個皇宮初見的夜晚,他自負身手高明,又有眾多暗衛相護,才進入南楚皇宮探探動靜,不料暗衛中竟藏了太后的眼線,伺機借刀殺人,竟把他的行蹤出賣給了楚人。

  那晚他少有的狼狽,但後來回憶起來,卻只有石橋上那個如蓮花般搖曳著的絕色少女。

  她的笛聲極清澈,空靈得像隔了雲端般飄渺著,讓他明知身後有追兵,還是不住往那個方向逃了過去。

  那無聲垂淚的少女,一身素色宮裝,凝了月華般散著柔和的輝芒,面龐同樣皎潔如月,那般寧謐出塵的氣韻,讓他站在橋頭呆呆地看著,一時竟忘了身後還有追兵。

  她的面容,直到他克制不住將她擁在懷裡時,他才能看清。

  其實五官是怎樣的,已經不重要了。

  這樣一個飄逸如仙的女子,後來便成了他心裡衡量是不是美人的標準。於是,這天下便沒有一個他能看得上眼的美人了。

  他並不太願意承認自己也能多情如斯,也不肯承認自己會對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一見鍾情。可他確信,這女子是前世便銘刻在他心頭的,只是在重新相見的一刻,才喚起了銘刻在心頭的疼痛和欣喜。

  她是他前世的孽,註定了他看她的第一眼,便在劫難逃。

  錯過,再錯過,徹骨的懊恨伴著徹骨的思念,讓他有機會擁有後,絕對不肯再去承受失去的苦楚。

  可即便得到了,他依舊無法心安。

  他不僅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她的靈魂,就像……她曾經對待莊碧嵐那樣,睡里夢裡都只記得他,再容不下第二個人。

  令他沮喪的是,連試探她真心與否的計謀,也成了她眼中最拙劣的把戲。他自以為聰明地看她表演時,她不動聲色地將計就計,竟讓他成了可笑之極的小丑,尷尬得無地自容。

  幸虧她有了身孕。

  他清晰地看到,那個悄無聲息孕育著的嬌兒,讓她重新燃起的關於幸福的夢想。

  他所能做到的,只是盡力讓她感覺到,她是他的獨一無二,並期待著,終有一天,他也能是她的獨一無二。

  不想分別,但不能不分別。

  醞釀了多少年的仇恨,以及在復仇中越陷越深的權力泥沼,他已掙脫不開。

  親情也許會衍生出額外的權力,但權力則註定了會毀蝕親情。

  不進則退。

  否則,死無葬身之地。

  何況,他很想向清嫵證明,他不僅是最適合她的那個人,更是最能帶給她無上尊榮的那個人。

  可清嫵才離開,面對不得不發的弦上之箭,他已心生悔意。

  也許,並不需要這麼急著便動手。

  也許,他該等他們的蓮兒出世再行動。

  何處今宵孤館裡,一聲征雁,半窗殘月,總是離人淚。

  他竟也有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時候。

  冬天來臨時,他收到了清嫵寄來的衣物,看到了她親筆所寫的那句詩,一顆心總算安穩下來。

  從頭到尾,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原來,盡嘗相思之苦的,並不只是他一人。

  他更瘋狂地想丟開手邊的戰事,回到她的身畔,喝著她泡的茶,聽她吹一支曲,從此靜靜相依,再不相離。

  他也真的那麼做了。

  匆匆安排好手邊的事務,回到他為她在饒城營造的那個家裡,卻沒能看到她。

  凌亂的臥室里,無處不是她的氣息。為他們孩子所做的小衣物,精緻得讓人愛不釋手,卻因為她被擄掠而忽然顯得淒涼。

  唐天霄為部屬的失職驚慌失措,並懷疑是守護清嫵的暗衛中出了jian細,大動干戈地抓了好多人,一一地細細盤查。

  而唐天重只是驚痛地發現,他的心,空了。

  沒有得到時,他擁有思念,終於得到時,他貪婪地希望得到更多。

  從沒有人告訴他,得到後再失去,原來竟是摘去了心。

  摘去了心,讓整個人空寂得失去了所有的依憑。

  對手送來的血肉模糊的胎兒,他不敢看一眼,就像他一次次地試圖從唐天霄手中救出清嫵時,他不敢去想清嫵正面臨的痛楚和絕望。

  謀士一再勸他冷靜,他也逼著自己冷靜,逼著自己集中精力,應對困龍峽即將到來的惡鬥。

  除夕之夜,那樣冷,那樣黑。

  他在山外駐紮的大營向東凝望。

  唐天霄的兵營在東方,他的清嫵,也該在東方。

  密山里吹來的風一絲一絲沁到了骨子裡,連骨髓都似結成了冰。

  “清嫵……”

  他低低地喚。

  呼嘯而過的風聲中,忽然便聽到了幽幽的音樂聲。

  不是笛聲,不是簫聲,韻律斷斷續續,時隱時現,伴著女子清澈而憂傷的輕輕吟唱。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是清嫵嗎?

  有那麼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蒼白消瘦之極的清嫵,半蜷在小小的油燈下,拿凍得紅腫的手指持著筷子,一下一下,把一隻普通不過的瓷碗,敲出了金盤迸珠寒泉濺石般的樂聲。

  化腐朽為神奇,他不懷疑聰明絕頂的清嫵可以做到。

  可他已顧不得欣賞。

  看著她身上粗糙的棉衣,看著她努力揉搓著凍僵的手,看著她無聲無息滑下的淚,他只是心疼,心疼得再也忍不住,開口便問道:“清嫵,很冷嗎?”

  他上前一步,風卻更大了,仿佛吹滅了那盞小小的油燈。

  一片漆黑。

  他的清嫵,不見了。

  再怎麼側耳傾聽,也無法聽到半點兒剛才的樂聲。

  竟是幻覺,幻覺嗎?

  可他寧願相信那是真的。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他和清嫵,理當如是。

  劫後餘生,再次相見,竟是如此美好,連漫天的雪花都在飛舞之際顯出格外的嫵媚來。

  清嫵居然是莊碧嵐救出來的,這讓他心裡委實不痛快,可想到清嫵舍了莊碧嵐不要命地衝到了戰場,他滿懷行走刀鋒間的剛硬,忽然柔軟如一池春水。

  漫天的飛雪中,清嫵伏在他的背上,那樣溫柔地向他呢喃,“天重,我真的想和你生一個男娃娃,再生一個女娃娃。”

  是的,九死一生後,他們將終生廝守,生一個男娃娃,一個女娃娃,如果她不再這樣瘦骨伶仃,他們還會有很多個娃娃。

  他笑了,沁到鼻尖的雪花,有蜜糖絲絲的甜香。

  可他的清嫵說困了,說想睡了。

  她安靜地倚著他軟下身體時,也的確像是困了,像是睡了。

  但這時強烈的不安忽然間便席捲過來,毫無緣由,只是心悸到可怕。

  “清嫵,清嫵,別睡,陪我說話,知道嗎?”

  他拍著她垂落的手腕,不容反駁地喚她。

  可她沒有回答。

  他回過頭,看不到清嫵藏在他背後的面龐,卻發現了陳校尉、張校尉驚恐躲避的目光。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下馬時,清嫵瘦小的身軀無聲地跌落他的腕間,輕得感覺不出分量,軟得感覺不出生機。

  背上的袖箭赫然在目,雪白的狐皮斗篷染滿了暗黑的血。

  他不敢想像,這麼柔弱的小女子,在剛經歷了殘酷的打胎後,怎能再忍受這樣的傷勢,一路隨他顛簸奔馳。

  她居然還能在這樣寒冷徹骨的大雪裡,那樣平靜地向他傾訴著別有所指的溫柔絮語。

  她說,“在寂寞里想著親人或喜歡的人正開開心心地在陽光下漫步,我便很開心了。”

  她說,“若我死了,你須得好好活著,我才能放心。”

  可他向來都是怎麼說?

  他說,“你別妄想著再跟別人。若我死了,也必不會讓你活著。”

  他說,“我死之前,必定先殺了你,死後才不致寂寞。”

  他一直沒告訴她,他其實只是害怕。

  害怕他的世界,再沒有了她。

  不敢想像的失去,頃刻間便要來臨嗎?

  權勢,欲望,富貴,仇恨,忽然之間全都遠了,遠得只剩下腕間這個輕如鴻毛的女子。

  在他的心頭狠狠地壓下,重逾泰山。

  追兵越近,捲起的雪塵里,嶄新的馬蹄鐵銀光閃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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