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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抿著唇,輕嘆道:“新泡的好茶,原要趁熱喝了才好,若是放久了不去喝它,就是再上品的茶葉,再清甜的泉水,也會苦澀難咽了。與其勉強在苦澀里尋找原來的香氣,還不如重新沖一壺好。雅意姐姐,如今,他已不是我的那壺茶了。”

  紗燈里的小燭跳了幾跳,南雅意明珠般的眸子隨之跳躍著,明明暗暗,若有若無地浮動著柔和的輝芒。她慢慢道:“我明白。就像……唐天霄已不是我的那壺茶一樣,我們已弄丟了最初的感覺。只是……現在你面前的這壺茶,真是你喜歡的那壺嗎?”

  想起唐天重那兇猛剛烈的性子,我笑了起來,“這茶很苦,可我甘之如飴。”

  攏了攏身上的狐狸皮斗篷,我踏上車,吩咐護衛,“快走,看看我們能不能在上午便趕到困龍峽。”

  南雅意緊走幾步,在馬車開始行駛前又急急向我說道:“清嫵,不管挑了怎樣的茶,一定要活著才能品,才能嘗。你切切記了,我和碧嵐都在這邊等著你,等著你安然歸來,和我們一起開開心心地活下去,知道嗎?”

  車廂的一角燃著暖爐,似把整個軀體都熏得暖暖的。

  我半掀車簾,笑道:“是,我會安然歸來,和你們一起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還有天重,唐天重。

  不管之前多少的恩怨,日後多少的困難,我們都要活下去,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至於是不是和莊碧嵐他們在一處活下去,倒也不重要了。

  既然已知曉情事,我又怎會看不出他們兩人交流時不必形諸言語的默契?

  只是我已是他們兩人間的一枚結,若不解開,只怕這輩子也只能流於相依相扶的曖昧,很難再有其他。

  而我希望他們能幸福,就像我和唐天重曾經的幸福一樣。

  幸福……

  小產未愈的身體疲倦酸軟,我如同煮熟了的麵條般無力地歪在座椅上,卻微微地笑了。

  我竟不能否認,我們曾經幸福。

  這日凌晨,才到丑時,在凜冽北風裡醞釀了許久的一場大雪終於發作出來。

  無邊的天幕像倒扣蒼穹的大沙漠,無聲而凌厲地撒下沒完沒了的大粒雪霰,要把這天,這地,盡數淹沒成一色的空茫。

  領隊的護衛姓陳,本已受了傷,想來該是莊碧嵐身畔最得用的人物,此時兢兢業業護著馬車前行,卻告訴我道:“寧大小姐坐穩些,不然先躺下休息片刻也行。這雪……只怕下得大了,待會兒路上結了冰,就更難走了。”

  我忐忑不安,問道:“明天什麼時候可以到困龍峽?”

  陳護衛答道:“原本上午便可以到了。可這雪再下的話,也就有些難說了。希望江南的雪不像我們北方那樣厲害,別一早就堆起來,把路給堵了。”

  “那麼,上午還能到嗎?”

  “可能要中午或下午才能到……”

  陳護衛有些遲疑地伸手為自己擦了擦汗,無奈地望向夜空。

  我探出頭來,望了望天色。

  天快亮了,鉛白的天空繼續陰沉著,大朵大朵的雪花毫不留情地打在臉上,刺生生地疼。

  看來這雪下得長了,並不容易止住。

  去晚了,還來得及嗎?

  唐天重,希望這場大雪,阻滯住的不僅僅是我這輛馬車,更是你身邊的千軍萬馬。

  本就未曾痊癒的身體睏倦之極,我不得不裹了事先預備好的錦衾,臥在鋪著豹皮的榻上休息。

  惴惴不安的睡眠極淺。

  唐天重、唐天霄、莊碧嵐,還有那個被活生生打下來的孩子,似又圍在了我身畔,笑語不絕。

  幾次驚夢,又強迫自己睡去,不去聽外面沙沙而下沒完沒了的雪落聲。

  如果我找到唐天重,並能和他逃開那個死亡峽谷,前面艱辛的路,只怕還長著。

  我不能孱弱著身體去拖累他。

  終於到達困龍峽所在的密山時,午時早已過了。

  外面的雪已經小了些,滿山遍野卻已鋪了厚厚的一層積雪,白得耀眼。

  馬兒都已累得直打響鼻,連連噴著熱氣。馬車後面一路迤邐過來的深深車轍,見證著它們的負重。

  山里人家偶爾響起的一兩聲爆竹聲,讓我記起原來這日已是旦日,一年的第一天了。

  這並不是好事。

  入了正月,便算是早春了,這樣的雪,本就對莊稼有害。何況大年初一滿天滿地素縞,總是不祥。

  我抱著手爐,打開一側的小窗向外觀望。

  前方的雪地雖也是潔白一片,卻能看到剛被覆去的雜亂腳印和車轍痕跡,應有大隊人馬經過不久。再前方,便見兩側山峰兀立,地勢兇險,此刻山石已被覆了白雪,山體卻還是蒼青的,森森地散著寒意,殺機凜冽。

  陳護衛聽到些動靜,忙騎馬趕到窗側,呼著一團團熱氣向我稟道:“寧大小姐,前面便是困龍峽。”

  我怔了怔。

  密山東連平安州,西接扶風郡,峰巒疊嶂,蒼黑似鐵,溪流環繞。困龍峽則是密山中的一道峽谷,一路俱是山峰險峭,若是在其間設下埋伏,連逃都不易逃去。

  唐天祺為其兄擇了這麼個地方設下陷阱,果然情深義重。

  我屏了呼吸向前方望去,寂寂山道,紛紛白雪,並不見半個人影。

  陳護衛遲疑道:“可能就在前面吧。大小姐不妨再回車上休息片刻,雪若再大……只怕馬車就沒法通過了。”

  我也發現了。

  雪,越下越大,路,越來越崎嶇,馬車,也越行越慢。

  隨從們不斷拿連鞘的刀劍磕著車軲轆中積的冰雪,他們的盔帽上也已滿是積雪,連眉梢都是雪白,下馬走動之際,聽到甲冑上結成冰塊的積雪斷裂和脫落的聲聲脆響。

  我默默地走回車中,聽憑他們辛苦地輪流下馬推車,自顧將車內的暖爐加一點兒炭,又取了預先用棉花渥在暖爐旁的食盒,端出其中的一盞參湯,喝得一滴不剩。

  小產剛剛數日,我的身體遠遠談不上恢復,經過這一夜的奔波,更讓我心力交瘁。

  可我沒有時間休息,甚至可能會面對更劇烈的廝殺和征戰。

  唐天重……

  他一定就在附近了。

  我們很快可以見面嗎?

  參湯微微的暖意從胃部盪了開去,仿佛未來再大的風雪,再多的血腥,在依到他那寬闊有力的胸懷後都可以忽略不計了。

  手指撩開一側小簾往外察看時,我注意到了自己的手。

  很白皙,映著明亮的雪光泛著淡淡的青,連青玉般的指甲下都看不到一點兒屬於健康的紅潤。腕骨指骨,俱瘦得突了出來,纖細得像輕輕彈一下都會折斷。

  摸一摸自己的臉,我摸到了高聳出來的顴骨。

  許久沒有照一照鏡子了,再不知如今的我已經憔悴消瘦到什麼模樣。我咬了咬唇邊,希望唇能紅潤些,借著方才的參湯效力,讓我不致顯得太過蒼白。

  正思忖時,隱約聽到外面隨從幾聲低低的驚叫,接著車身晃了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停了下來。

  我忙踏出車廂看時,一時也驚住了。

  前方,同樣積雪滿路。

  可眼前的雪,居然是紅色的!

  這裡那裡,或深或淺,或多或少,像誰作畫時一不小心傾了硃砂,觸目驚心的紅一直向前方蔓延著。

  才有的一點兒暖意,被周遭的酷冷侵襲,頃刻便已無影無蹤。

  在一名隨從的攙扶下我跌跌撞撞地跳下車,才往前走了兩步,忽覺腳下踩到的物事軟得怪異,忙退了一步,定睛看了,身體便搖晃著站立不住。

  竟是一具士兵的屍體,尚未完全僵硬,剛被薄薄的一層白雪覆上,傷口處溢出的鮮血卻把近處的白雪染成鮮紅。

  這一路蔓延著的深深淺淺的紅,竟全是屍體嗎?

  我僵在那裡,靠著車轅說不出話,只是一陣陣的頭暈目眩。

  難

  我來晚了?

  我竟來得太晚了,連唐天重一面也見不到嗎?

  一旁的隨從忙扶住我,而正翻看地上屍體的陳護衛也飛奔過來,勉強笑著說道:“寧大小姐放心,這裡雖然剛剛打了一場,不過……看起來康侯應該沒落下風。”

  我攥著轅木上的積雪,長長地吸著氣,冰涼徹骨的雪花將寒意直沁到胸肺間,卻還是悶得透不過氣來,許久才能沙啞著嗓子問道:“他們已經打……打完了?”

  陳護衛焦躁地望著前方,答道:“暫時看不到戰況勝負。不過從地上的死屍服色來看,康侯應該沒吃虧。死的人七成是皇上的兵馬。”

  設下圈套的是唐天霄,唐天重還能反敗為勝,倒將唐天霄一軍?

  我忐忑地盯著前方白雪中的團團殷紅時,陳護衛已在諫道:“寧大小姐,目前情況不明,路途也被這些屍體堵塞,馬車是走不了了。大小姐身子又弱得很,不如我們先回公子那裡,等他打聽到了確切的消息再作打算,如何?”

  我凝一凝神,慢慢答道:“連戰場都未曾打掃,證明他們的仗還沒打完。我……要去找他。”

  仿佛為了應和我的話,不遠處忽然傳來轟然一聲,霹靂般炸響在耳邊。

  還未及抬頭,更多炸響連續不斷地傳了過來,巨雷般震得耳中嗡嗡作響。

  這會兒的雪勢已小了些,我抬眼時,清晰地看到前方某個山頭附近捲起的漫漫雪塵和滾滾濃煙。

  隱隱可聞的慘叫聲中,我失聲叫了起來:“快帶我去,快帶我去,天重……天重在那裡!”

  我的雙腿虛軟著,並無一絲力道,只是我叫喊之時,人已飛快地奔了出去,腿腳迅捷如飛,連著被屍體絆倒兩次,依然能飛速爬起身來,竭力向那個方向跑去。

  陳護衛在後面急急喊道:“寧大小姐,你這樣不行的!”

  我充耳不聞,一顆心怦怦地瘋狂亂跳著,快要從腔子中蹦出來,只是告訴著自己,唐天重在那裡,唐天重在那裡。

  即便有無數的陰謀和暗算織成了密集的網在那裡等著他,我還是相信,他不會有事。

  那炸藥不會炸到他,一定不會。

  我後來被陳護衛拽住,硬拉到一匹馬上坐了,由他們牽著馬向前行進。

  我再也注意不到馬蹄和隨從們腳下無數的屍體,只是兜緊了斗篷上的同色狐狸皮風帽,笑著說道:“康侯不會有事,他這般厲害的人……唐天霄也傷不了他,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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