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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忍不住,就如以往在宮中侍奉他—般,習慣性地伸手為他攏了攏發,一時竟忘了,他雖年輕,其實和唐天重一樣,滿心雄圖霸業,滿腹謀略機心,才能在劣勢中屈伸自如,率著萬軍萬馬和久經沙場的唐天重周旋了這許久。

  唐天霄卻在我的動作中安靜下來,連眸子也逐漸清明。

  待我攏好發,他執了我的手,微笑道:“好吧,舍了雅意,是朕的錯。朕並不願意再舍了你。你若願留在朕身畔,待朕重整天下,貴妃之位,虛席以待,便是中宮皇后,也欺負不了你半分。你……肯不肯呢?”

  我輕笑道:“皇上明知我心意,何必多問?”

  唐天霄便苦笑道:“朕以往清楚,現在卻不清楚了。朕原以為……你會很高興朕把你送回莊碧嵐身畔。”

  我垂頭望著自己的肚子,低聲道:“皇上若把我送到唐天重身畔,清嫵才會真心感激。”

  “唐天重!”唐天霄咬牙切齒,“他根本不是個好男人,更不是你足以託付終身的好夫婿,你不明白嗎?”

  “我明白。”我垂著頭答道,“他不是好男人,甚至不是好人。可他會是我孩子的好父親,也會是我的好夫婿。”

  唐天霄倒吸了口氣,站起身冷冷地盯著我,長長的眼睫在狹長的微眯鳳眸下投下兩道深深的暗影。

  “你會後悔。”

  他只說了這幾個字,便拂袖而去。

  他最後的眼神,居然和唐天重處事時的深沉莫測有幾分相像,讓我很是忐忑。

  臥在床間休息片刻,迷藥的後勁總算過去,我漸漸有了點兒精神,便披衣下床來,推開窗打量,不過是尋常的幾進院落,當庭株玉蘭樹,早已枝葉落盡,枯乾的枝丫割裂了蒼涼的天空。倒是一角的幾杆翠竹里,斜斜伸出了一枝金黃色的臘梅,錦緞般在風中輕輕顫動,迢遞出幽冷幽冷的凝香,沁出了一星半點的風雅來。

  雖看不到外面的風光,可此時接近午時,東面有大堆大堆的煙氣裊繞,密集濃厚,絕對不是百姓人家的炊煙。

  這裡應該只是鄉野間的普通院落,但必定也是唐天霄所率兵馬的大營駐紮之處。那煙氣,必是他的兵馬正在生火造飯,粗略算算,此地駐軍,當在五萬以上。

  饒城之中,唐天霄僅派出了一批高手,便在兩千兵馬和數百暗衛的保護中將我劫了出來,讓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唐天霄是怎樣做到的。

  而唐天重,此刻大約還不知道我被劫走吧。

  我有些絕望地想著,即便他手段再高再強,想把我從五萬大軍中好好帶出,只怕也不容易吧。

  腹中的小傢伙仿佛感應到了我的不安,緊張地連連拳打腳踢,居然有點兒悶悶的疼痛。我不由微微地笑,撫著它安慰道:“寶寶別怕。他……他總不至於害我,害你。”

  抽出懷中那條無意間帶出的兜肚,百子嬉戲的精繡栩栩如生,稚拙可愛,把蒼涼的天色都映得明亮許多。

  可惜了饒城裡那許多我辛苦繡出的小衣服,再不知有沒有機會取出來繪我的孩子穿了。

  有侍女送來膳食,看來甚是精緻。

  雖然相信唐天霄不會害我,我還是等侍女離去了,從隨身的針線荷包里取了銀針,一一地在飯菜中試過了,確信無毒,才坐到桌邊,挑著那些最能固本補氣的羹湯飯食儘量多吃些,只盼能把自己和胎兒都養得好好的,若再有什麼風吹糙動,也不致連逃跑都沒力氣。

  整整一下午,唐天霄都沒再出現,

  想他如今已不是虛有其名的名義帝王了,手下無數精兵強將需要調撥分派,哪裡再能如先前那般逍遙自在?——便是先前在宮中,周旋在沈皇后、攝政王眼前的嘻哈笑鬧,根本算不得真正的逍遙自在。

  高處不勝寒。

  從他九歲時坐上那個九五至尊的帝位,一切便已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便他真的庸懦到心甘情願當一個傀儡皇帝,也未必能保住性命。

  而唐天重呢?

  如果他不再記起母親的慘死,不再想著奪回父母為堂弟母子帶來的一切,他其實還是有路可走的。

  可如今,箭在弦上,勢如騎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竟不得不在他們的你死我活的爭鬥中去抉擇,伴著誰生,或伴著誰死。

  其實已不用抉擇。

  我根本已經沒有選擇。

  入夜後有侍女進屋來點了燈,又往暖爐里添了炭,才送來熱騰騰的飯菜。

  我正奇怪飯菜怎麼備了這許多時,唐天霄已推門走了進來,將裘衣解了扔給侍女,搓著手走向暖爐,笑道:“還是這裡暖和。”

  我納悶道:“皇上也打算在這裡用晚膳?”

  唐天霄奇怪地望了我一眼,笑道:“這本就是朕臨時駐蹕之處,朕不存這裡待著,還能去哪裡?”

  我啞然,抬眼望一眼屋中相對簡樸的陳設,想著當日我住的怡清宮都比這裡華麗不知多少倍,不覺皺眉。

  唐天霄卻不以為意,一邊坐到桌前吃飯,一邊說道:“住這樣的地方,也不是壞事。至少旁人也可以知道,大周那位傳聞中昏庸無能的少年帝王,不僅享得榮華,也可經得貧困,不僅懂得賞鑒詩詞歌舞美人佳肴,也懂得布兵打仗衝鋒陷陣。”

  說得簡潔,卻是再明了不過。

  他不僅要在兩軍對峙廝殺中奪回自己的皇位,更要在血流成河白骨成堆中成就自己的千古功名。

  所謂明君,所謂賢帝,便是這樣留下文武全才睿智無雙的神話。

  “皇上會是青史上最英武的帝王之一。”我誠心誠意地說道。

  他卻笑了起來,“清嫵,你又逗朕開心呢。在你心裡,朕便是再厲害,也比不過唐天重吧?”

  我搖頭,“論行兵打仗,處事果決,皇上不如康侯,論守拙藏鋒,御下親和,康侯不如皇上。再論年齡資歷,皇上也不如康候,可康侯性情太過剛直,寧折不彎,只怕無帝王之福。”

  唐天霄眯眼,唇角卻揚了上去,“這丫頭,居然敢這般品評朕和康侯,也不知平時無事心裡掂量了多少次了!卻不知你可曾考慮過自己的處境?已在朕身畔了,也不說依順些朕,連莊碧嵐也不打算跟了,還敢想著去和唐天重花好月圓?哪怕你並不看好唐天重的前程,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下場?”

  我坦然道:“想過。最好的結果,便是能有個安靜的地方,讓我靜靜地產下這孩子,然後靜靜地將他撫養成人。最壞的結果,兩軍交戰,刀槍無眼,一屍兩命,奈何橋上也不寂寞。”

  唐天霄笑道:“丫頭,這就是你在撒謊了!難道你敢說,你就沒想過唐天重砍下朕的頭顱,踏著朕的屍體登上帝位,扶了你做母儀天下的大周皇后?話說,你鳳冠霞帔的模樣,可比熹慶宮的公雞娘娘漂亮多了!”

  我向他笑了笑,“若皇上落敗,甘心將我好端端交還給唐天重?”

  唐天霄—怔,沉沉的眸光在我面龐流連片刻,才答道:“大約……不甘吧。朕實在想不通,你這樣的女子,見識慣了莊碧嵐那種江南才子的溫文爾雅,怎會受得了唐天重那樣的男人?”

  我失神,許久才道:“也許,他告訴了我太多遍,我是他的女人吧。”

  唐天霄便不說話,糙糙吃完,看著我吃了一碗飯,又硬撐著喝了兩碗湯,才道:“清嫵,我們來打個賭吧!”

  我奇道:“什麼賭?”

  他的眼眸中有遲疑閃動,卻飛快地一仰頭,懶散地靠在椅子上,伸出修長的五指在一旁的暖爐里烘著,散漫說道:“朕就和你賭,你若乖乖地待在朕的身畔,你會好端端的直到孩子出世,若你執意回到唐天重身邊,飛來橫禍,迫在眉睫!”

  再散漫的口吻,因著最後八個字的詞意,都染上了冬日冰寒北風的肅殺,竟讓我打了個寒噤。

  我猜著他的話外之音,試探地問:“皇上的意思,若是我再想著回唐天重身邊,皇上立刻送我一場飛來橫禍?不知皇上是打算杖殺我,還是勒死我?”

  唐天霄驀地起身,雙手按在桌邊,雙目亮得灼人。

  他盯著我,慢慢說道:“明日一早,朕會把你毫髮無損地送到唐天重的大營去。朕倒要看看,順便也讓你看看,在他唐天重自己的地盤上,他有沒有能耐護住自己的女人!”

  他的語調委實陰冷,竟讓我覺得這屋子裡的暖爐忽然之間失去了溫度,凍得我渾身發麻,毛髮森然,肌膚上迅速激起了一層驚悸的粟粒。

  唐天霄似也覺出自己的異樣,忙站直身體,揉了揉有點兒發紅的鼻子,已是燦爛到璀璨的笑容,“嗯,你有一整夜的時間好好考慮。朕希望……你能選擇留下。哪怕從此跟著你的莊哥哥遠走高飛,朕也不阻攔。”

  莊氏一說要降他,他倒是開明多了。

  做他的後宮妃嬪固然遂了他的心愿,讓他做好人賜給莊碧嵐,則對收伏莊氏人心大有裨益。

  或成全他的私情,或成就他的帝業,這選擇,他倒是不為難。

  至於他是不是對我有意,我又是不是還喜歡著莊碧嵐,都已不重要了。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抱了抱肩,自顧走向床榻,緊摟了一隻手爐,和衣向里臥下,再不和他說一句話。

  唐天霄在床邊來回踱了幾遍,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將我肩膀扳過,漲紅了臉沖最低吼道:“你便這般不信我?你便這般信著唐天重?”

  我疲倦地閉上眼不說話。

  他向來待我好,我一向便清楚。

  只是唐天重絕不會用我來換取莊氏的歸附,否則,從莊氏少主莊碧嵐落到他手中的那天起,莊氏便可被他恩威並施一舉收服了。

  如果是那樣,不論怎樣的前途多舛,我心心念念,必定只願守著我的碧嵐了。

  我不會對那樣的唐天重動心,就如不會對這樣的唐天霄動心。

  “寧清嫵!”唐天霄氣急敗壞,忽然將身體壓上來,雙唇親上我面頰。

  我大驚,忙掙扎推開時,只覺腹中一陣抽痛,再不知是不是母親的劇烈動作驚動了胎兒,讓它也在腹中不安地鬧起來,一時竟把我痛得面色慘白,眼前陣陣昏黑。

  “清…,清嫵……”唐天霄忙鬆開手,無措地望向我。

  “沒……沒事。”我勉強笑道,“皇上,我一直記得……皇上曾說,我們是可以彼此說說真心話的朋友。皇上,我們還算是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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