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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突然進入了故事,成城仿佛是在一個夢裡,夢境是如此的真實可感,而他的活動與存在卻消失不見了,所有人物都變成了故事中的人物,他又像是其中的一員,又像是電影的旁觀者。他不是主角,不是吳爾芙,不是霍墨,卻一切感同身受,就好像這個故事,這個夢,就是他本身。

  那是一座陌生卻又熟悉的城市,在那裡人們虐殺自由的鳥,以及一切捍衛他們的人們。他看到一群人舉起吳爾芙,把他重重地砸在青銅雕像上,舉起,摔下,一次又一次,他看到的一切沒有色彩,只有晦暗的剪影,被摔得支離破碎,摔下的瞬間,吳爾芙的身後迸裂綻開巨大的羽翼的影子,生著鹿角的雕像,生著羽翼的人,大片的血濺進視野,像是濺在了舞台的幕布上。

  然而吳爾芙並沒有死,他掙扎著逃離,逃往公園的另一邊,成城的視野像是搖晃的鏡頭,一路跟隨著他,穿過茂密的樹叢,冷綠的糙地,有一兩個路人,冷漠的,面無表情,視而不見,他逃到一片樹叢後。成城透過參差的樹枝俯視著他,他覺得奇怪,他又像是那個人,又像是一個旁觀的局外人。

  噴泉邊有一個彈著尤克里里的青年,成城知道,他就是霍墨,一旁一個正在雕刻著蛋殼的有鬍子的,成城看著滿身是血的吳爾芙踉蹌著跑過去,從懷中小心地取出兩枚,已經碎裂了的鳥蛋,淺褐色的,帶著淡淡的斑紋,他把其中一個遞給了那個雕蛋人,那個人將蛋中的液體傾倒而出。霍墨用尤克里里換走了另一枚,將那一把舊舊的小吉他放在了他倒下的身體旁。

  託付完兩枚鳥蛋,狂呼著的人群追來,吳爾芙微笑著,面朝著霍墨,踉蹌著後退,向後跌去,跌入接連不斷地cháo湧上來的人群之中,人群揮動著肢體,無數白花花的胳臂像是海葵的觸手,要將因著色彩陷入他們之中的飛鳥絞殺,無數的肢體高舉著,揮舞著,像沒有骨頭一樣,一圈圈圍攏,形成一個肉體的黑洞,外圍的人有序地叫喊著,有序的嘈雜,中心的人已經被湮沒。

  成城看到金屬的棒球棍在日光下閃耀出一個刺目的光團,然後是無數個這樣的光團,象流星一樣落下,落進了人群的焦點,他聽到骨骼戛戛的碎裂聲,像是一聲唏噓。

  被謀殺者的榮譽在於他不是謀殺者。——紀伯倫《沙與沫》

  吳爾芙消失了,成城感覺自己漸漸又變成了霍墨,他學著那個雕蛋人,用一根手指探入裂fèng中,攪動著,粘稠而滑膩的觸感在他指尖無比真實,裂fèng在擴大。空了的蛋殼,像是一個已經完全破碎了,卻又憑著什麼聯結在一起的小袋子,那一層脆弱的薄膜艱難地從內部維繫著。

  霍墨懷揣著那一枚空了的蛋殼,像是一個盜竊犯一樣,穿過街道時感覺所有的人都在竊竊私語,用眼角的餘光看他,就好像他成了一片青灰色之中唯一的六彩斑斕。那目光像是鑽心剜骨的針,撐起薄薄皮肉,汩汩跳動的紅紅血液倒流進吊瓶之中,暗無天日的陽光的陰影覆蓋了死氣沉沉的街道,灰暗的行人,華麗而富有韻律的融通凝滯的音樂的建築,冰冷而沒有生機,永遠走不出去的迷宮,曾有無數人信誓旦旦地說將會拆掉這座詛咒的具象,然而他們無法做出任何保證,他們沒有可以拿來交換的東西,也沒有惡魔願意來索取他們的靈魂。

  他戰戰兢兢地回到家——成城覺得那裡簡直就像是他自己的家一樣——他心中依然恐慌不安,他知道自己也將被殺死,於是他決定在此之前,以死亡作最後的抗爭。他走上房子南邊臨街的陽台,從外反鎖,拔掉了鑰匙。人群聚集,議論紛紛,指指點點,鄙夷聲聲,他甚至閃過了發表什麼慷慨激昂的言說之類的念頭,身後傳來了整齊的踏踏的皮靴聲,令人心驚膽戰的撞門聲。他手中捧著那隻空殼,剛好填滿他掌心的凹陷,再等一會兒,他將會手捧著這枚已經破碎了的希望,從陽台上跳下去。

  說出你的話而死去吧。——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他知道還是不知道呢?成城想。他的愛人剛剛趕到這座城市,目睹了虐殺之後,正在瘋狂地尋找著他,穿過紛嚷喧囂的街道,經過濺滿了血跡的雕像,繁花盛開綠樹成蔭的冰冷的公園,腥臭的湖面,藏匿著目光的小巷,他的愛人發瘋一般四下張望,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他的名字。他的愛人在尋找他,腳步跌跌撞撞,身上布滿傷痕,胸口不住起伏著,近乎無助地哭喊,他的愛人在尋找他啊,他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成城不記得了,他只記得那個一躍而下的殘影。

  從人們自己創造了向之頂禮膜拜而又自我褻瀆了的文明的高塔上一躍而下,摔成了一張皮。

  最後脫口而出的霍墨兩個字,伴隨著血肉四下濺開的輕響。

  成城茫然地一遍一遍回想著自己方才錯過了遺漏了的畫面,不由地向前邁出了一步,向著霍墨的方向邁出了一步。

  衣露深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身後,伸出雙手環抱住他,帶著微笑與淚水,輕輕地,安撫與蠱惑一般地,一遍一遍重複著。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

  成城像是從剛剛的恍惚之中清醒了過來,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混沌幻夢。但他突然有那麼一點,渴望活下去了。

  所有的人都還在那裡,被定格在夢境中的一方小小天地間,無法離開,永不老去,那裡的樹沒有年輪,沒有傷痛,由思維源源不斷地供養,沒有任何空缺與枯竭,那裡的人們一遍又一遍地活過來又死去,有限的生命,如何締造出無盡的時光。

  成城始終覺得,人是自私的動物,億萬年的進化也是徒勞。

  人們為死去的人傷心,其實是在為自己傷心,還是為了自己。

  傷心逝者已逝,於今再無會因,不過是傷心自己的生活中缺失了一個已經習慣的部分,一個陪伴自己的人。又或者,傷心人世間確乎存在著這樣的終結,並且終有一日會降諸己身,傷心自己終有一日也要死去。

  作者有話要說:

  推薦搭配維瓦爾第的小提琴協奏曲《四季》中的冬之樂章食用,在寫尋找與追逐那一節的時候,感覺音樂已經講述了我腦海中的畫面,渾身的血液都在顫慄,而我的語言如此匱乏。

  順便推《雲圖》,電影和原著都很棒,看到思科史密斯在雲圖六重奏的恢宏節奏中在塔樓間穿梭,在小旅館的樓梯上急行,抱著浴缸里弗羅比舍的屍體嚎啕大哭,心中轟響起強烈的共鳴,那就是我所想到,我所在腦海中看到的畫面,然而落到筆端乏味,遠不及那畫面的震撼。裡面最打動我的另一個畫面,就是在弗羅比舍的夢裡,他和思科史密斯站在放滿了一架架瓷器的房間,瓷器碎裂時發出美妙的樂音。我想,弗羅比舍的死是註定的,不只是因為不容於世的愛情,也因為完成了藝術的使命,他的天性與他的天賦都引領他推動他走向死亡,走向毀滅,走向涅槃。

  第4章獻祭

  洛蘭總是在寫日記,這也是成城所不能理解的。

  故事裡的人的陰謀,惡行,隱而未發的欲望被人們從他們的日記中發現,公諸於世,真^相大白,善惡明晰,現實中真的會有人這樣做嗎?為自己留下這樣脆弱的漏洞與破綻,等待著被一擊斃命。他們就如此渴望宣洩嗎,膽怯地盡力把自己偽裝的密不透風,無可指摘,然而又能那麼勇敢地直面真實而醜惡的自己,虛偽又真摯,把自己生活中做過的一切隱秘的事付諸筆端。他們的生活如此壓抑而隱忍,永遠地緘口不言,然而卻能對著一張毫無信譽可言的紙就敞開心扉。

  可如果日記是一本精心謀劃用來給世人看的假帳,那麼他的人生被記錄的意義究竟何在呢?誰在乎這樣精緻而乏味的人生呢?

  他的日記到底是為誰寫的呢,他要與誰對話呢?他是想讓誰看到嗎,即使冒著被揭發的危險?

  成城曾自我拷問,他們如何在人群中將彼此分辯。僅僅是在眼神交匯的那一刻,就能感受到彼此一切無限重合的所思所想嗎?就好像他們交換了眼睛,合流了血脈,分享了心跳,在那一刻理解了彼此心情的一切波瀾,對生命的厭惡,對世界的愛。你我是並肩作戰的同盟,是生死與共的戰友,是偌大的宇宙中相互吸引著的兩顆星,像是神經脈衝相互應和,漸漸歸於同一頻率,發出和諧的嗡鳴。

  我們在堅持什麼呢?我們在抗爭的是什麼樣的力量呢?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我們的存在抹去,我們的歡笑,我們的淚水,我們的愛,一切都將從未存在過。他們可以讓我們說出任何背叛一切,甚至背叛了自己的存在的話。

  你可以隨意處置我,但你傷害不了我的真理。——紀伯倫《詩人的聲音》

  如果他們能夠讓我停止愛你,那才是真正的背叛。——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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