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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建明打電話過來,提到高珊珊:

  “她可打了兩三個電話找你。”

  “跟她說我放假不就行了?”

  “那女人了不得,一聽就知道我搪塞她,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我看你還是跟她聯繫一下。”

  “我弟在醫院昏迷不醒,誰他媽有時間找她談?”我說得有些氣,隨便說了兩句就掛斷電話。要不是她打小算盤,也不至於讓曉風落單,我就知道他那脾氣,省得跟什麼似的,就應該讓他自己先坐車走。操,還不是自己見色起意,才把事情弄成這樣?媽的,現在好,一個弄得住院,一個沒心思應付。我在心裡一遍遍地罵,到最後也不知道該怪誰。

  曉風在第三天晚上才清醒過來,有些錯愕地看著我,似乎因為腦袋裡的空白感到不適。我把床頭的燈調得暗一些,坐在他身邊:“嘿,你再不醒,我就得跟我媽匯報,她老人家要是趕過來,我是皮肉之苦少不了,怎麼?捨不得看哥挨打吧?”

  他勉強地笑了一下,用沒打針的右手抹了把臉:

  “我睡多久了?”

  “三天啦!餓不餓?我出去給你弄點東西?”

  他搖搖頭。我想起他一直在掛葡萄糖和生理鹽水,可能沒什麼飢餓感。

  “少吃點兒,摸摸你肚子,都快貼脊樑了。”

  他沒說話,整個人還是有些恍惚。

  我在醫院門口的餐廳買了炒菜,回來的路上,竟碰見高珊珊,她沒等我問就自己說:“曉風住院,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他是我弟弟,你算哪頭蒜,還得跟你匯報?我心裡想,嘴上卻說:“你怎麼知道他在這兒?”

  “我朋友是這裡的護士長,她說看見你。”她看了看我手裡的方便盒,有油淌出來:“他剛醒,你買那麼油膩的東西,能吃得下麼?我帶了點粥和小菜,很清淡,適合他。你那些呀,拿回家自己吃去吧!”

  她今天的臉色有些憔悴,可說話的時候帶著笑容,倒顯得親切。我心粗,是不會照顧人。兩人一起朝病房走過去,因為時間晚了,住院部那頭格外安靜,長長的走廊里,高珊珊的鞋子敲打著地面,發出清脆的“篤篤”聲,快到門口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她忽然說:“你要是沒那心思,我也不勉強,別弄得我跟病菌似的躲著,沒必要。”

  她如此說,我倒覺得尷尬,其實,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單純為了解決欲望。處了五六年,時間不短,而且畢竟她是我唯一想娶的女人。如今弄得如此生份,是很彆扭。可問我想不想複合,我又必須承認,以前對她的那些感覺,的確不那麼強烈了。有些東西只屬於過去,一旦過了保存期,鮮美不再,甚至可能有毒。

  曉風出院那天,我來接他。醫院門口停了一排計程車,他卻說708公車就在馬路對面,兩三站就能到小區門口,為什麼要花錢打車呢?他這麼一說,我就來氣了:“就為了省那幾塊打車錢,你才會凍得發燒。這回住院花了多錢?你傻麼?大頭不算小頭算。還有,以後我跟她之間的事兒你少摻和!”

  “我幫你的忙也錯了?”他本來低頭不吭聲,聽我這麼一說,立刻抬頭反駁,“還不是看你喜歡她又死要面子,我才給你創造機會?那晚你不也挺享受的,鬧騰到天亮才回來?”

  “你這是怎麼說話呢?”

  “說你虛偽!表面上做出無數姿態,說不喜歡珊珊姐,可她要做的就是一個簡單的邀請,你就迫不及待地靠上去了!”

  周圍一下子很安靜,我忽然迷惑了,一下子不能理解,曉風怎麼會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他似乎為自己說的話感到後悔,仍然在賭氣:“你自己打車回去吧!我去坐公車。”

  我看見細高的身影沒入天橋上的人流中,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我對這樣的曉風感到陌生。

  六月里的一天,我剛結束跟一個客戶的談話,秘書在內線上說:“杜總,派出所的電話,二線。”

  我疑惑地皺眉,不知道派出所怎麼會找上我。電話一接通,對方就問:“你是杜曉風的哥哥麼?”

  我說,是。對方又說:

  “那你到中山派出所來一趟吧!杜曉風在這裡。”

  我心裡一個吃驚,連忙問:

  “出了什麼事情?”

  對方猶豫了一下,“你過來再說吧!”

  “他跟一個男的在勞動公園的公廁里耍流氓,被人檢舉了。你帶他去看看吧,這不是有毛病麼?兩個男的打喯兒!再說還是公共場所,影響多不好!”

  民警同志非常嚴肅地教育。我一邊在材料上簽字,一邊感謝並表示回去一定好好跟他談一談,其實心裡已經是亂七八糟的一團麻了。

  一路上沒說話,回到家,我讓他坐在對面。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幾乎立刻就火了,覺得這孩子怎麼這麼不省心,干出這丟人的事兒?簡直恨不得拿皮帶抽他一頓。可面對面坐著,我看著他有些驚慌的神態,眼睛不知所措地瞅著我,心在不知不覺間平靜下來。這個孩子即使再變,卻還象多年前一樣,他是那麼那麼地害怕我對他感到失望。可要怎麼說,此時此刻的心情並不是失望一個詞能簡單概括。我坐在一邊,顧不得曉風,只一根接著一根地抽著煙,青色的煙霧象是幔帳一樣瀰漫在我們之間,看不清彼此的臉,這倒讓我感到一種安全和解脫。我的沉默顯然讓曉風害怕了,他坐立不安,磨蹭了一會說:“哥,你想吃什麼?我給你燒晚飯。”

  見我仍不說話,他站起身,準備去廚房,我忽然發問:

  “你是麼?”

  “嗯?”他回頭看著我,似乎沒明白我的問題,我很不耐煩地問得更直白:“你是同性戀麼?”

  這回輪到他不說話,站在我面前,象是個犯錯的孩子,在等待懲罰。他那副模樣倒讓我放了心,於是放緩語氣:“你還小,不懂這些,等交了女朋友就好了。”

  “我是。”他突然搶白,“我只喜歡男人。”

  一口煙卡在喉嚨里,嗆得我一陣搜腸刮肚的咳嗽,半天緩過一口氣:“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說我是同性戀,哥,我早就知道我是。”

  我把菸頭捻在菸灰缸里,火星在手指下頑固地跳動一下,引來一陣短暫而尖銳的灼痛。我卻覺得自己需要這樣的一種疼來提醒,這一切,曉風說的每一句話,都在真實發生,不是夢境不是假設。

  “什麼時候,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十六歲的時候。”

  往事象是拉開的泄洪閘,洶湧地奔騰出來。曉風的憂鬱眼神,他的欲言又止,他對我從畏懼到依賴,他對高珊珊既討厭又接受的複雜態度……我感到一種細微的裂fèng正從心底某個隱蔽的角落開始,卻又不能確定裂fèng後面,即將顯露出的會是什麼樣的一片真相,話問出來的時候,嘴唇幾乎帶著顫抖:“是怎麼發現的?喜歡上誰了麼?”

  我立刻緊緊盯著他,他用力地咬著嘴唇,絞在一起的雙手泄露了他心裡無邊無際的恐慌,他的整個身體都在瑟瑟發抖,卻仍然是狠狠地,搖了搖頭。我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我心中放鬆地舒了口氣,才感到身心在這一瞬間,竟如此疲憊。

  第7章

  我約了高珊珊在迴轉壽司見面。她來了,刻意地收拾過,更加顯得光彩照人。她似乎挺高興,因為我還記得她最喜歡這裡。D市高級的日本餐廳挺多,可之前我就是個小記者,沒什麼錢,能帶她吃迴轉壽司就是挑戰錢包了。曉風也喜歡迴轉壽司,我帶他去過勝利廣場的那家店,他看著小火車傳送的各樣精緻清淡的吃食,眼睛閃著幸福的光,笑得彎彎的,聲音里都是新鮮感:“哥,這個是什麼呀?那個好吃麼?”

  “我喜歡這裡,挺好玩兒的。”他開心地宣布。

  “喜歡就好,以後我們再來吃。”

  可他看見結帳的帳單以後,就再也不想這裡吃飯了。有時候我提起來,他還很笨拙地找藉口:“那個太涼了,吃了肚子不舒服。”

  他實在不是個擅長說謊的人,給我一瞪,立刻坦白,帶著哀求商量的口氣:“哥,那個太貴了,咱去吃亞惠的皮蛋豆腐吧!”

  “看你那點出息,一點追求都沒有。”

  我雖然出言嚴厲,倒也不跟他爭執。曉風省慣了,我想他小時候家裡生活一定十分拮据,才會導致他的悲劇。所以只有攢夠了錢,他才會有安全感。可是安全感對他而言,是多少錢?要怎樣的一個數目,才能讓他感到踏實?畢竟是個孩子,他還不知道,平靜和穩定的人生,其實是,無價的。

  “長夏?長夏!”

  我在高珊珊的低聲呼喚中醒過神兒,

  “什麼事?”我問。

  “應該我問你吧?”她笑著說,“在想什麼呢?那麼出神呀?”

  “哦,”我整理了一下思緒,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跟她說曉風的事,“就想跟你說,那天晚上的事,挺不好意思。”

  她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有些不快:

  “你情我願,有什麼道歉的?”

  我沒回應,卻給一口芥末嗆的眼淚直流。高珊珊遞上紙巾擦眼淚,我接過來,不知道怎麼了,忽然就想起來曉風第一次吃芥末時,我戲弄他說那是甜的,他吃了一口,立刻眼淚橫流。我大笑著伸袖子幫他擦眼淚,他抓著我的胳膊不放,眼睛抵在上面不動,半天抬起兔子眼,扯著我的袖子就去擤鼻涕。我連忙用力往回撤,一把將他拽進懷裡……

  “長夏!”高珊珊擔憂地看著我,“你有心事不妨說出來,不方便跟我說麼?”

  “不是,”我覺得心裡沉甸甸,還沒來得及思考,話已出口,“曉風跟我說,他是同性戀。”

  高珊珊一下子楞住了,她轉過身,盯著轉到面前的刺身不說話。我知道的時候其實跟她差不多的反應,覺得無從插手,無話可說。我大致把派出所還有我跟曉風的談話跟她說了些,她認真地聽著,最後說:“你說跟他小時候的經歷有關係麼?”

  “可他這麼多年都挺正常。”

  “正不正常的,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你也不好管的吧?”

  見我不說話,她繼續說,“這就是你找我出來的原因?告訴我曉風是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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