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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沒說完,到最後就乾脆沒聲兒了。

  “一家人很隨便的,不用顧及那麼多,來,吃飯吧!”

  他什麼也沒說,安靜地坐在桌子邊,小心地往嘴裡扒飯。我媽眼刀飛過來,兇狠地無聲地質問:“你怎麼又把他嚇成這樣?”

  我聳聳肩,表示無辜。

  那年九月,曉風進入附近的四中上學,我媽還托人找關係,送到班主任是教英語的三班。那個年代,家長把英語看得很重,似乎外語學好了,將來就能成才。我們也他報了課後的補習班,還請了外語學院的學生做家教,我平時有時間,也幫他補文科。可他的語文很好,在我的監督下,字練得也很漂亮。曉風非常用功,對我們的安排言聽計從,並帶著取悅的態度,學習上刻苦得讓人心疼。可我看得出他學得非常吃力,尤其是數學,他連方程式乘方的什麼都不懂,不管我怎麼解釋,他都一頭霧水,有時候大眼睛裡水汪汪地一片,竟索性哭了。我知道他在醫院的時候疼成那樣,都沒掉過一滴眼淚,如今卻這麼無助地哭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臉,我連忙伸手給他揩著,心裡想著安慰,嘴上說出來就成了:“哭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掉眼淚太丟人……”

  還沒說完,就給我媽一巴掌扇上後腦勺:

  “哭犯法麼?你這哥是怎麼當的,把人欺負哭了,還敢出言威脅!”

  “我沒……”

  “沒什麼?”我媽眼睛一瞪,“滾一邊兒去!”

  說著坐在曉風的身邊,語氣頓時柔軟下來,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別著急呀,得慢慢來,數學難麼,你哥初中的時候數學老是不及格,不也考上大學了?沒事兒,趕明兒再給你找個數學老師補一補。”

  “不用,”曉風的眼淚還掛在腮邊沒幹,“我自己多看書多琢磨就好。”

  他知道我家的生活一般,D市生活消費挺高的,我那點工資加上我媽的勞保,也剛夠支出。他落下的課特別多,補課費是筆不小的費用,我想這些都給他無形中增添了很多壓力。

  人生中每個階段,都只能經歷一次,錯過了,也很難彌補。曉風被囚禁的三年時光,不管我們多麼努力,再怎麼想辦法,也終究是塊追不回的遺憾的空白。他學習成績始終一般,身體卻一直不好,時常跑醫院,這也很大程度上耽誤了學業,簡直就是惡性循環。他跟其他同學的關係也疏遠,沒交到什麼好朋友,勉強到了初三,中考的壓力就是最後一根稻糙,曉風忽然病倒了,這一次來勢洶洶,竟導致他在課堂上昏倒。在醫院躺的一個多月,正是中考前複習最緊張的一段,這樣一來,他連普通高中都沒考上。我媽對曉風的期望是很高的,那段時間,她也挺失落,又怕曉風上火,在他面前還是一副笑臉盈盈。可落榜對曉風的打擊超出了我們的想像,他好象完全蒙了,之前還有學業一直催著他前進,再苦再難,都有個目標在鞭策,如今一來,他突然迷失了,不知如何走下去,更糟糕的是,他之前那麼辛苦地取悅我們,所有努力都赴之流水,曉風如同受了驚嚇的小獸,那麼害怕我們放棄他,反覆地央求我們:“讓我再復讀一年吧!明年我一定能考上,一定能!”

  我媽把他抱在懷裡,手在他後背輕柔撫摸著,輕聲低語:“不是一定非得上高中,很多中專也不錯,讓你哥去幫忙聯繫一下,別慌,沒什麼的,真的,你相信阿姨,咱不害怕,沒事兒,沒事兒。”

  我看見他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漸漸地在母親的懷裡平靜下來。

  後來我媽跟我提讓曉風上中專的事情,我沒同意。我覺得目前最重要的是讓他把身體和心境調整好,不能再做匆忙的決定。想來我媽也是覺得三年前讓他立刻入學不是個好主意,這次也沒反駁。於是,曉風沒有繼續升學,其實他一生中接受的教育也就到初中為止,這導致他對大學一直是既嚮往,又畏懼。

  偶然的機會,我發現曉風挺喜歡音樂,並且會撥撥吉它。我問他什麼時候學的,他卻不肯說。我覺得他有愛好就挺好,於是在他十六歲生日那天,我送了他一把吉它當禮物。我至今記得他打開盒子時候的表情,他的嘴唇不停地顫抖,眼淚撲撲地掉下來,摔在吉它油亮的外殼上,碎了。

  “別,你要是真喜歡,就別哭,我最怕別人掉眼淚了。”

  我依舊伸出粗糙的手章給他揩,他癟了癟,含著淚笑了:“我以為你們,一定對我失望透了,我以為,你們不再喜歡我了……”

  看他那可憐的小樣兒,我也想像我媽那樣摟摟他,最終還是沒好意思,手在他頭髮里揉了揉:“人的一生成功與否,並不是只有一個標準,你是很堅強很努力的好孩子,從來也沒讓我們失望過。”

  我看見我媽在對面笑了笑,趁曉風試音的當兒,低聲對我說:“你總算說了一句象知識分子的話。”

  當天晚上,曉風對我說,囚禁他的那群人里,一個唱搖滾的,有把電吉它。他不發瘋的時候,會允許自己彈著玩。我們收養他以後,閉口不談他的身世。對外界也不曾公開,他就是方岩,只有醫院和報社的少數人知道我們領養了他。目的是不想他再受人打擾,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曉風第一次跟我提他被囚禁的日子,黑暗的房間裡,他亮晶晶的眼睛象是天上墜入人間的,星辰。

  除了音樂,曉風非常喜歡看書,我家裡沒書架,書本都塞在箱子裡,他過幾天拿一本出來看,慢慢的,幾箱子的書都給看完了。他還偷偷寫讀書筆記,偶爾我要來一篇看,寫得還象模象樣的,有一次,在單位的編輯送給他的那本“圍城”最後的空白頁,無意中看見的幾句話,讓我難忘:“城裡的人想出去,

  因為城對他們而言,

  是種囚禁。

  而有些人,是需要一座城,

  來停靠漂泊的心靈,

  需要,歸依的方向。

  這樣的時候,

  是保護,是依靠,

  怎麼會想著離開?

  你,

  是我的城麼?

  是麼?”

  他的字,越寫越漂亮了。

  一九九四年的秋天,曉風開始在少年宮的音樂班學習,平時彈彈吉它,看看書,身體恢復得很好,臉上終於見了點肉,身高也出人意料地竄了六七厘米。而我,就象我媽說的,乾旱地區迎來及時雨,終於戀愛了。

  第3章

  我媽不怎麼迷信,可後來的某一天,她忽然跟我提起,曉風可能是我命里貴人,說自從這孩子到了我家,你好象什麼都順了。我當時一笑置之,可心裡想來,他的到來,是給我的一生帶來無數轉機。不說解放路兩室一廳的單身宿舍,就是因為我家收養曉風,報社表示支持而特批下來的;參加工作第一年,我就被評為省先進工作者;工作幾年後順利升到社會版的副編……最大的收穫莫過於,我這個長相平平,出身一般的小記者,竟然贏得了報社之花高珊珊的青睞。高珊珊是文化局副局的千斤,跟我同一年進報社,人長得挺漂亮。用我媽說,女孩子大個兒,白皮膚就沒太醜的。剛開始接觸,覺得她挺俠義的,沒什麼大小姐的矯情做作。她很關心曉風的成長,幾乎每個星期都到我家裡來看他。她對曉風的好,不象報社裡一些同事假惺惺,她對曉風是真好。曉風的年紀按理說可以自己上學放學,四中不遠,離我家就公車兩站。可我媽老是不放心,總是要親自接送,一直到了曉風在少年宮學音樂,她還是照樣每天接送。可有段時間她風濕犯了,我當時在北京出差,高珊珊就主動幫忙,其實那時候曉風已經十六七,打趣地說:“我保護珊珊姐還差不多。”

  曉風就象是我跟高珊珊之間的一座小小的橋,自然地,我們便走得很近,雖然沒挑明,卻彼此都把對方當男女朋友處。我媽挺喜歡高珊珊,說這女孩挺仗義,大方,就是不夠細心。人都說戀愛之初,看不出女人的真面目,我覺得這話說得很在理,我那會兒,連高珊珊不細心也沒看出,就覺得這女孩兒率直又漂亮,我個涉世不深的傻小子,給她唬得一楞一楞的,成天臭美。

  曉風對高珊珊很禮貌,見面都是乖乖地叫她珊珊姐,可我總覺得曉風跟她不怎麼親近。我想,曉風這孩子多少有些自閉,跟誰也不親近,高珊珊特別外向,曉風接受不了她的作風也是正常。況且,兩個人相處還算融洽,尤其高珊珊對曉風特別慷慨,總送他東西,帶他出去玩什麼的,她是獨生子女,說小時候特別羨慕人家有個英勇的哥哥保護,“可現在覺得,有個曉風這樣的漂亮弟弟也挺好,我們倆上街的時候,回頭率可高呢!”

  她說著拉過曉風的胳膊,臉搭上曉風的肩膀,做陶醉狀。曉風的臉騰地紅了,不引人注意地向旁挪了挪。

  “你呀,老牛吃嫩糙也不臉紅,曉風都害羞了。”

  我說著看向一身不自在的曉風,他慌忙收拾了身邊的樂譜,回自己屋子去了。倒別說,我才發現這孩子出落得是夠好看的。

  九七年的春天,我家鄉的大嫂生了一對雙胞胎,一個人帶不過來,我媽一下得了倆孫子,樂得合不攏嘴,早就等我哥他們請她回去看孩子。可她又放不下曉風,跟我商量,想帶曉風回家鄉。我跟高珊珊說了,她不怎麼同意:“曉風又沒文化,在小城市能幹什麼呀?”

  那個時候曉風在藝校學習繪畫和音樂,晚上在一家叫“寧夏”的酒吧唱歌。我們誰也沒想到曉風的歌唱得那麼好,他第一次去“寧夏”試唱的晚上,我陪他去的,他在麥克前一開口,嚇了我一跳。聲音那麼清澈那麼乾淨,連我這個五音不全,對音樂完全沒有感覺的人,都給他吸引住。“寧夏”很小,生意一般,這讓曉風感到舒服,他跟老闆馮哥也混得很熟,做得挺開心。我想,曉風外形條件好,也很有藝術天份,留在大城市總是機會多一些,於是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我媽,她也同意。畢竟曉風已經十九,這些年的鍛鍊,他恢復得不錯,心理身體都算健康,我媽對他也放心了。我媽不放心的是我和高珊珊,動身之前,一家三口吃晚飯,我媽問我:“你跟珊珊是怎麼打算的?都老大不小了,有計劃麼?”

  高珊珊跟我同歲,今年都二十八了。可我每次跟她旁敲側擊,她都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打個岔就把話題轉了。有一次,她跟我幹完那事兒以後,我從身體到精神都挺慡,一時間嘴沒把門兒的,就說:“珊珊,咱倆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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