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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實在過份。”被我塞到後生的良智冷冷地說著。

  “是妳一直無理取鬧。”我就坐在她旁邊,而不是早已習慣的副駕駛座。

  “奈奈是我的孫女,我把她要回來有什麼不對。你跟奈奈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不覺得跟我爭孫女是自己理虧嗎?”良智說。

  “就算真的沒血緣,奈奈也是我戶籍上的女兒。我還是會那麼疼她,是不是親生的根本一點分別也沒有。”我認定她是我的孩子,也決定疼她一輩子。

  魏翔車開得快,燈火街景在車窗外飛快地後退,幾個有紅綠燈的路口都沒停,一直在馬路上超別人的車。他的情緒仍然不穩定,我由他開車的模樣就能看得出來。只是有良智在,我沒辦法開口說些什麼讓他安心。良智不能知道我和魏翔的關係,否則她又多了個奈奈不能有個同性戀父親的藉口,讓奈奈遠離我。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奈奈的……你養父曾經虧待你,難保你以後不會將他加諸在你身上的,用相同的方式加諸在他女兒身上。”良智一直很冷靜,而她的言語就像鋒利的刃,來回問不停割傷人。

  魏翔的車停在飯店門口,我拉著良智下車,順手提起她的行李。

  “放開我,你這個無禮的人!”她甩開我的手。

  飯店旁就是車cháo川流不息的馬路,她一個不小心腳絆著了路旁的水溝蓋,整個人往外頭摔出去,我連忙將她從馬路邊緣扯回來,省得她跟養父一樣落得被車子輾斃的下場。

  用力過猛的結果,良智和我雙雙摔倒在路旁,我的手腕被她鞋子的腳跟狠狠地踩了下去,痛得我皺緊眉頭冷汗直流。

  魏翔急忙過來要扶我。

  “你別過來!”我不需要他來淌這趟渾水,這是我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解決。

  他的腳步停在車旁,身影靜止不動,臉上的神情似乎又恢復成那日新宿車站初見面的模樣。那時的他穿著一身黑,深陷的眼窩憔悴的面容,一直等不到他愛的人歸來,心幾乎死寂了。

  我獨力站起,將良智由地上垃了起來。

  “我知道妳厭惡我,一丁點接受我這個兒子的意願也沒有。我們都不喜歡彼此,但是卻硬被安排成為母子關係。我不需要你接受我,更不需要你放棄仇視我,但是妳應該要明白,所有的事情並不是我的錯,妳和妳丈夫離婚不是我從中破壞,婉婉被她父親強暴也不是我所造成。妳失去丈夫、又失去女兒、一輩子不幸從來沒有快樂過,完全只是因為那個人是禽獸,錯的人是他,妳該恨的人是他,妳清楚了沒有!”我一字一句地說出來,在良智面前將埋了許久的怨恨吐出。

  良智紅著眼眶,狠狠地搧了我一巴掌。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疼。

  “所以你殺了他,你殺了他!你這個殺人兇手!”良智的眼淚落下,忍耐著激動,平穩地開口說著。

  “他不是我殺的,是失足墜樓。”我覺得我們在外頭太久,引來了路人側目。於是我抓著良智的手將她往飯店裡拉去,我們需要一個可以放心說話的空間好好地談談。

  魏翔走進車裡,茫然地望著遠方,而後低下頭伏在方向盤之上,閉起雙眼。

  我轉過頭不再注視他,刷了卡後和良智進到飯店房間裡,關上門,將外界的紛擾隔絕在外。

  “我會和你打官司,將奈奈要回來。”良智坐在床上,仍堅持著。

  我打開冰箱拿瓶礦泉水出來,擰開瓶蓋灌了幾口,將嘴裡的血味淡掉。良智那巴掌打得有夠狠。

  我倒在沙發上,邊啜著冰水邊說:“第一、妳錢沒有我多,妳每個月的十萬塊生活費是我按月從戶頭撥過去的,光是律師費就會用掉妳所有積蓄。第二、我說過很多次,我是奈奈法律上的父親,妳贏不了我。第三、假如真的要上法院,那妳要向法官坦承:對,我已經離婚的丈夫強暴他的親生女兒,然後生下了我孫女奈奈嗎?第四、妳沒有錢、沒有時間、更沒有體力獨自一個人把妳的孫女養大,妳無法給她最好的環境栽培她成材,但是我可以。”

  當我收斂起氣焰,慢慢地將所有優缺點告知良智,良智他沉默了。

  “奈奈和我不一樣,我從小就長畏縮縮,看見爸爸就嚇到像只狗一樣發抖,他碰我一下,我得要做上幾夜的惡夢,哭上好幾天才能平復,這些妳也都知道。妳是看著奈奈長大的,妳曾經見過她像我那時候的模樣嗎?”我直視著良智,迎向她犀利目光。“有嗎?她曾經哭著說過爸爸打她罵她,甚至對她亂來過嗎?”

  良智的眼神中有了遲疑。

  “我可以對妳發誓我絕對不會將爸爸對我的那些行為同樣加諸在奈奈身上。她是我的孩子,無論有沒有血緣關係,我對她的愛都不會變。”

  “你要我怎麼相信你?在你偷偷帶著奈奈回到台灣之後!”良智的態度軟化了,她知道自己絕對沒有勝算。

  “奈奈畢竟是台灣人,妳不能一直讓她留在日本都不回來。”我慢慢地解釋著。

  當良智的態度趨於軟化,我跟著跟她談及讓奈奈回國讀小學的事情。

  良智剛開始很反對,但我加了條件:“每個寒暑假都把她帶回去日本跟妳一起過,這樣如何?妳也可以來台灣看她,機票錢我幫妳出。台灣和日本這麼近,來來回回一點地不麻煩。”

  然而良智並不是那麼好說服的,我和她溝通了一整夜,好不容易才讓她同意繼續將奈奈留在我身邊。回國讀書的事情,日後再談。

  我也不著急,畢竟良智今日已經做出了最大的讓步。

  *  *  *

  清晨五點多走出飯店時,魏翔的車還停在外頭,我走列車旁敲敲車窗,他打開門讓我坐進駕駛座。

  “先回你家吧!”我說。

  他轉動鑰匙,往他家的方向行駛而去。同樣都是一夜沒睡,但他的側臉看起來卻更為憔悴,整個路上我們兩人都不發一語,沉默發酵之後,形成了另一種更為晦暗的情緒。盤踞在魏翔心頭。

  回到家後,我往住的客房去,翻找行李箱中的護照和簽證塞進牛仔褲後口袋裡,其餘的什麼也沒拿,便轉身要離開。

  魏翔倚在房門口,將我所有的動作看進眼裡。

  “你要去哪裡?”他問。

  “跟良智回日本一趟。”我得趕快先帶良智回去省得她又跑去老家對大哥他們胡亂咆哮,順便也回家一趟我找糙莓還有沒有留下什麼線索而我不知道的。

  “我跟你去。”他說。

  “不行,我不想良智知道我們的關係。”我立刻拒絕他。

  “那是藉口。”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些顫抖。“其實你又要離開我對不對?以後都不會再回來。”

  “不要胡思亂想。”我趕著回飯店和良智會合,搭早機走的話,最遲下午就可以回到日本。“你留在這裡幫我照顧奈奈,我不帶奈奈回去,所以我辦完事情就一定會回來,這樣你明白嗎?”我對他說。

  “你要去多久?兩天、三天?”他問。

  “不知道,最多一個禮拜吧!”我隨口說說。

  “一個禮拜沒回來,我就去日本找你。”他聲音越來越抖,幾乎都要不成調。

  “我會回來。”我不敢再看他,他這模樣讓我心痛。只差那麼一點就可以知道事實真相了,我不能在這關鍵時刻放棄。

  沒有再讓魏翔送我去飯店,我自行叫了計程車離去。他的神情太累太憔悴,我怕他的背痛再發作,希望他能休息一下。

  稍晚,我和良智搭上前往日本的班機。良智見奈奈沒和我一起來挺是不悅,厲斥著我又欺騙她。我只說奈奈的阿公跟阿嬤不讓孫女走,讓奈奈在鄉下多玩一陣子也沒什麼不好的。

  四個多小時的飛機,我一路跟良智拌嘴到最後。然而再怎麼大膽倒也不敢太惹良智生氣,她如果火起來,就換我麻煩了。

  *  *  *

  日本新宿。

  十一月底,天氣似乎也有那麼些涼。

  回來日本這六天,我幾乎把家裡整個都翻過來,卻沒發現糙莓有留下什麼筆記或其它日記本之類的。

  而我的頭一直悶悶地疼,吃止痛藥也停不了,我懷疑是良智在詛咒我也說不定,否則我這陣子怎麼可能一下子胸悶喘不過氣,一下子頭痛到快暈倒?她恨我入骨,應該就是她吧!

  我將奈奈房間裡的壁櫥打開,棉被一件件地拉出來,仔細檢視裡頭幽暗的空間東摸摸西摸摸後,找不著任何東西,才又將棉被一件件塞進去。

  本來以為應該會有的第二本日記,卻連個影也沒瞧見。

  翻了一整天,手也酸腿也軟,我回到客廳的榻榻米上躺著倒了會兒。

  拿下眼鏡捏捏鼻樑,酸澀的眼睛快睜不開,但我沒有多少時間,只能允許自己休息十分鐘,接著繼續找線索。

  側眼瞄到客廳旁的日式神龕,才擺了兩年,外觀都還像新的一樣。

  我往神龕爬過去,打開有著木頭香味的兩扇小門,看著裡頭婉婉的牌位。

  拿起打火機點燃三灶香,嘴裡默默念著:

  “老婆,妳知道我的事情嗎?我有沒有跟妳說過我為什麼拋棄阿翔娶了妳?妳老公現在煩得頭都快爆炸,還有妳媽,我真不想說她,上輩子欠了她的。唉,妳要是還活著就好,那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我不會孤家寡人一個,也不會遇上魏翔。”我嘆了口氣。“可是現在妳不在了,我又喜歡上了別人。”

  “如果我真的跟他在一起的話,老實說妳會介意嗎?”我看著婉婉,明知道神主牌無法回答我,依然忍不住說:“阿翔對奈奈很好,奈奈也很聽他的話,他們兩個一見面就很合契,奈奈總是愛黏著他。這是妳冥冥中安排的嗎,讓他們兩個這麼親近?這樣吧,要是妳很介意,那當我什麼也沒說過;要是妳不介意,那就保佑我早日找到糙莓留下來的東西。”

  拿香拜了拜,我將香插進香爐里,盯著婉婉的名字發呆。

  電鈴突然響起來,將我拉回神。走去開了門,發現是隔壁的鄰居。

  還穿著圍裙的她將一鍋仍冒著蒸汽的馬鈴薯燉肉端到我面前,然而我卻聞到她身上的撲鼻酒味。

  “林先生,我家煮太多了吃不完,我記得你很喜歡這道料理,不介意我端進去吧?”她說著,很主動地便擠進玄關,我都來不及反應,她就脫鞋走到榻榻米上,把鍋子放在暖桌上。

  “趕快過來嘗嘗味道啊!”說著,她又進廚房熟稔地翻出我家的碗和筷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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