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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妹子琢磨好久,找到大哥,把一厚扎紅綠紙攤在桌上,讓當教員的大哥書寫廣告。

  她只考慮了一條:保活。凡是買四妹子家的小雞,由四妹子負責指導飼養,負責治病,免費醫療,隨叫隨到。這一條,是最致命的一條,那些不懂小雞餵養技術的農婦們,最怯小雞死亡,而小雞的確是難以餵養的。

  這一條,不僅打敗了另外三家競爭者,而且把紫坡養雞場也打敗了。他們無法取得農村女人的信任,她們一古腦涌到四妹子的屋院裡來了,小雞供不應求。有人寧願等到下一撥兒小雞孵出再買,而不想在旁的什麼地方買來。

  四妹子因此卻惹下了麻煩。那些從來都是依賴老母雞的翅膀哺養小雞的農婦們,總是不習慣於科學餵養小雞,控制不了溫度(這是關鍵),也控制不了食量,弄得小雞常常發病,甚至死亡。她只得按廣告上說的去做,給人家的病雞治理。有時候剛剛睡下,有人來敲門,說是小雞有毛病了,她就跟來人連夜趕到人家村子裡去……由於她的指導,挽救了成千上萬的小雞的生命,四妹子的名聲大震,農婦們簡直尊稱她為「雞大王」了。隨之成正比的是,她的小雞的銷路愈來愈好,令人鼓舞。

  四妹子太累了,她銷售出去的小雞越多,她的負累也就越重,有幾次,她不得不騎上自行車趕到七八十里以外的秦嶺山根下,去挽救那些從她那兒買下的小雞的生命。她很累,卻不厭煩。她自己也搞不清哪兒來的這樣高的心勁。她只是確鑿地意識到了,自己能挽救十隻小雞的生命,反過來就可能增加一千隻小雞的銷售量。雖然治病跑路不要錢,而更大的收入卻早已流進了聯營雞場的帳本。她受到那些接受她施治的家庭主婦的最熱情的招待,常常使她處於一種揚眉吐氣的愉快心境中,聽著那些推心置腹的又是羅囉嗦嗦感激謝恩的話,四妹子一次又一次覺得她這個異鄉女人在當地人中間活得像個人了,有一次,在本村給一位婦女的小雞治病,而那位婦女的丈夫曾經是呂家堡黨支部的宣傳委員,他領導過對她的販賣雞蛋行為的批鬥,而且說話十分尖刻。她惱恨他。她現在給他家的小雞治病,特別用心,當她第二次專心用意去詢問小雞病情的時候,那位主婦眉開眼笑,一面誇她技術高明,心腸也好,一面就數落那個男人,屁事也干不響,連人家個婦女也不如。四妹子心裡十分痛快,一種得到報復的舒悅。

  家庭內部的矛盾卻在她東顛西跑的時日裡醞釀著,像烏雲在迅猛地凝聚。

  這一天午後,五月的驕陽懸在頭頂,火一樣的陽光炙烤著已經變了黃色的麥穗,緊如救火的夏收即將開始,應該準備鐮刀了。四妹子騎著自行車,在渾如金碧輝煌的麥海里穿行。她的心情十分好。她是勝利者。她絕對壓倒了三家競爭對手,出售的小雞高過他們一倍,收入自不在話下。該當暫時告一段落了,一當開鐮,莊稼漢男女就沒有空閒和耐心去撫弄那些弱不禁風的小雞了。她的孵化器里的最後一茬小雞今天開始出售,售完了今年就該收場了。

  她把車子撐在門外,防備後晌又有什麼人來請她去防治雞病,走進街門,連一口水也顧不得喝,端直向孵化房走去,不知今天售出了多少小雞?必須在搭鐮收麥之前把這一茬小雞銷售完畢。她走到小窗下時,猛地剎住匆急的腳步,那裡頭正傳出肆無忌憚的嘲罵她的聲音,她的大侄女雪蘭和二侄女小紅夥同她的二嫂,三個人一唱一和,正說到熱火處——

  「咱是長工。」二嫂的聲音,「人家從早到晚騎上車子滿天滿地遊逛,咱給人家從早到晚熬長工。」

  「本來就是個野貨!」雪蘭的聲音,「山蠻子!不懂規矩!白天黑夜騎著車子跑,誰知能跑出啥好事來……」

  「能登報受表揚嘛……」小紅說。

  「怕是單為登報,單為賣雞兒不會有這麼大的精神吧?一個山里野女人……」二嫂說。

  四妹子的腦子麻辣辣地疼,像接連挨了幾棍。她像受到突然襲擊的野獸,不加任何思索,撲進門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迎面就在二嫂的那張嘻笑著的胖臉上打了一拳,不等那張臉反應過來,又一拳砸上去了,鼻血涌流下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小紅,一看媽媽挨打,立即蹦起,在四妹子第三拳還未落下之前,就把她推到一邊去了。小紅隨之撲上來,和四妹子扭打在一起。她扯著四妹子的頭髮。四妹子扯著小紅的前襟。小紅的前襟嘶啦一響,兩隻從未見過人的小辱房晾了出來。她羞了,一狠勁,把一撮頭髮從四妹子的頭上拽下來了。

  小紅的媽媽已經反應過來,母狼一樣撲過來,抱住四妹子的一條腿。四妹子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的木槽里,小雞被壓死一片,她也不顧了,因為她的褲子被扯破了,一隻手抓向她的下身,一陣鑽心疼痛之後,就昏死了。

  呂克儉正在清理鍘糙場地,聽見聲嘶力竭的叫罵聲,扔下長柄竹條掃帚,顛跑過來,剛踏進孵化室的小門,就瞅見一副慘不忍睹的景象:孫女小紅被扯破了衣衫,裸露著胸膛,二媳婦被血水糊漿的臉孔,大孫女兒雪蘭披散頭髮,嘴角淌血,三媳婦四妹子被撕光了褲子的屁股下鮮血斑斑,屁股下壓著被踩踏死掉的小雞……呂克儉不由地怒吼一聲:「都不要臉了嗎?」

  克儉老漢扛著一把雙刺撅頭,一隻手提著裝滿開水的瓦罐,頭上戴一頂由黃變黑的蘑菇帽兒,走出街門,走過村巷,沿著呂家堡背後的山溝走上坡去了。夏收以後,呂家堡生產隊的土地按照人口重新分配到戶了。儘管他覺得不敢相信世事會發展變化到這種地步,還是不失時機地用牛把那兩塊稍微平緩的坡地犁了一遍,剩下兩塊陡峭的坡地,黃牛拖著犁杖是難得站立得住的,只有靠他用撅頭去開挖了。挖開地表一層,曝曬整個一個伏天,雜糙曬死了,生土曬成熟土了,地表鬆軟了,秋後好播種小麥啊!

  兄弟三家聯營的養雞場散夥了。成千隻正在產蛋和即將開產的母雞全部賣掉了。從早到晚不絕於耳的嘎嘎嘎的叫聲沒有了。呂克儉老漢早已離開三兒子的屋院,重新回到自己的老窩,連同他的老伴。想到那雞場的紅火走運的日子,真是令人嘆惋,簡直不堪回首,卻無論如何又忍不住回味。

  挖下一撅頭,翻起一塊巴著糙根的干硬的土疙瘩,一下一下挖下去,身後就擺滿了大小各異的黃褐色的土塊。即將進入三伏的太陽,象一個正在燃燒的火盆扣在背上,汗水滴在腳下剛剛挖起來的干土塊上。幹得累了,他提著撅頭,緩緩走到溝坡邊沿一棵山榆底下,扔下撅頭,抱起瓦罐,咕嘟嘟灌下半罐子涼開水,坐在花花拉拉的蔭涼下,掏出菸袋來。老太太詭了!詭到這種不顧鄉鄰口聲的地步了。他在心裡怨憤地咒罵大兒子。

  將雞場現存的全部母雞賣掉的主張,是大兒子提出的,將孵化器也賣掉了。除掉歸還貸款,將所有盈餘的利潤,全部按勞力分配。這個分配方案一提出,老二和他的女人立即表示積極擁護,三媳婦只能少數服從多數,一個指頭扭不過五個指頭。按這個辦法分配以來,老大的女人和女兒雪蘭,老二的女人和女兒小紅,自然都按兩個勞力參加分配,老大本人因為每天放學回來參與雞場勞動,也爭得了半個勞力參加分配,這樣,老大一家有兩份半勞力,老二一家有兩份,只有老三媳婦四妹子單臂獨手,僅僅占了一份。每當想到這個懸殊巨大的分配結果,呂克儉老漢就十分懊惱,甚至痛恨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當初把老大老二拉扯到三媳婦的養雞場裡去。好心干下了蠢事,虧了人家三媳婦哇!人家四妹子辛苦一場,好心一場,結果把錢全讓兩個狠心的哥哥和嫂嫂摟挖去了,大不仁不義了哇!

  克儉老漢現在十分厭惡自己的大兒子。在算計分配方案的家庭會議上,老漢萬萬沒有料到,大兒子從制服口袋裡掏出一個藍皮本本來,當著弟弟、弟媳和侄女兒的面,流水般念著他在周日和每天后晌在雞場參加勞動的時間,甚至細密到從幾點幾分干到幾點過幾分,一天不拉,一分鐘不差。這個突兀的舉動,令弟媳、弟弟和侄女們目瞪口呆,然而最感意外的還是克儉老漢自己。老漢死瞪著眼瞅著大兒子不緊不慢地讀著,翻過一頁又是一頁……他忽然覺得不認識這個大兒子了,與幾十年來心目中那個知書識禮的先生判若兩個人了。

  老漢死瞪著眼睛瞅著那個藍皮本本,壓著厭惡的火氣忍耐著,聽大兒子像給學生念書一樣念著枯燥的時間流水帳,心裡罵,真是愛錢不顧臉啊!怎麼好意思拿出這個狗屁本本來念呢!老漢死瞪得眼花了,那藍皮本本變幻成一隻脫毛爛肉的死老鼠,多看一眼就令人心裡作嘔。

  真了虧了三媳婦四妹子,挨了肚裡疼,有苦說不出。人家娃娃辛辛苦苦創下的家業,全讓哥哥嫂嫂們分贓盜包一空了!

  酷伏天氣,源坡溝壑間流蕩著炙人的熱浪。天空灰濛濛的,卻又不見一絲雲彩。糙葉枯焦了。溝道里的泉水斷流了。他望著河川里一絡一絡分割開來的田塊,頓然悟覺到自己犯了一個深重的過錯,拍打著額頭,獨自嘆惋著——

  天下之大,世事之紛,總歸還是古人說的有遠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今正是分的趨勢。地分了,牛分了。呂家堡的公有財產包括大隊辦公室的房子都折價分配給個人了。現在的人心是朝著分字轉,分得越小越好,分得越徹底越滿意。在這樣大水決堤般的時勢里,自己卻逆時背向,把已經分了家的三兄弟聯扯到一起,豈能有完美的結局?豈不愚蠢透頂!

  呂克儉老漢雖然一再嘆惋自己審時度勢中的失誤,卻並不減輕對大兒子的厭惡情緒,即使「分」字下帶著「刀」,你畢竟是教育人的先生呀!怎麼好意思從自己親兄弟的碗裡搶肉吃呢?你自個不仁不義也罷了,反而把老人也裝進口袋了,抹成五花臉兒了,讓三媳婦四妹子會產生疑心,說你們爺兒們合謀算計俺……

  老漢幾次踅摸到三兒子的門前,沒有勇氣走進去,見了老三家的怎麼開口說話呢?他只是叮囑老伴,讓她去多多寬慰三媳婦……可自己這樣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終究放心不下。

  他瞅著源坡下的呂家堡,靜靜地貼在小河南岸的坡根下,濃密的樹梢中露出新房舊屋的脊瓦。村子西邊收割過麥子的空地上,一撥一撥人在拉車運土,那是新近劃撥的莊基地。在秋收前的三個多月農閒時日裡,可以修蓋新房,那一片變得很小的人裡頭,有他的兩個兒子,老大和老二。老大利用暑假,正帶領全家人在挖墊地基,準備蓋造新房了。老二也辭了合同,領著老婆娃娃,和老大競賽似地幹著。他們都有錢了,都要蓋置新房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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