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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爭取發了!」我幾乎在懇求老肖,「如果質量差點,讀者可以原諒的。他現在需要鼓勵,需要聲援,哪怕刪得只發一千字,就是最好的鼓勵和支持……」

  「我知道……」老肖聽完我的話,更加難為情地說,「我是編輯,得為讀者負責……」

  我體察了一個老編輯的責任心,就不好再使他作難。稿子終於沒有發出去。他把原槁退給我,並附寄一件誠懇委婉的長信,讓我一併交給惠暢,再做些解釋工作。

  我看了這件退稿,稿子的確是差些。奇怪的是,他受了那麼多苦難,而他的稿子卻仍然是寫一位愛隊如家的老隊長。《小河秋高》寫的是一位鐵面無私守護集體財產的老貧農。這兩篇作品基本相似他的筆調,仍然是60年代那些報刊上常見的筆調,在傷痕文學席捲文壇的時候,顯然覺得它太淺了,同時也使我看到,現在文壇上冒出的一批新作家,較之惠暢60年代發表的作品,起步要高過不止一個台級……

  他騎著自行車到縣文化館來了。我在院子裡瞅見他,自行車後頭的衣架上,捆縛著一摞短木頭。坐到我的房子裡,他說今日到縣上的農貿市場,買下幾節圓木,正好可以作大衣櫃的材料。他又從提兜里掏出兩篇槁子,交給我說:「你給看看,怎麼修改。」

  自行車後架上載著他割制家具的木頭,車頭上掛著的提包里裝著小說稿子,無須細問,我就可以想像出來他在怎樣生活和追求著文學。

  「還是你念吧!」我說,「你來一次縣上很不容易,咱們當面聽了談意見。」

  「你看吧。」他有點不好意思,不念。

  人真是有一種對過去習慣的特殊心理,稍有改變,就使人產生明顯的對比的差別,並因此而有許多聯想。惠暢過去給我讀他的新作而不讓我親自去看,似乎習以為常了,現在他不念,一定要我自己去讀,而且臉上少了點自信而多了一點說不清的表情,令我心裡反而難受了。

  他坐下喝水,抽菸,翻閱著我桌子上堆積的雜誌。我就認真地讀著他的小說稿子。

  兩篇小說稿子接近讀完,我的心裡難受起來,與省報老肖退給我的那篇擱一起考慮,我便覺得心情沉重起來。我不能不承認,他的文學的表現方式和表現能力,依然停留在60年代他寫作《小河秋高》的水平上,依這樣的水平寫出的作品,要滿足70和80年代交接時期的讀者的審美胃口,顯然是不行的,我知道了,十多年以來,他是著實與文學相隔太遠了,現在所要努力的側重面,應該在哪裡呢?

  「我可以看出,你覺得作品太差。」他笑著說,「我知道我的稿子的實際。你不要難為情,敞開說,我都能接受。」

  我總也不能敞開說,更不能像20年前我們所發生的毫無忌諱的爭論那樣,那樣的氣氛無法形成了。我終於決定以說長處為主,然後勸他多讀些書,把近年間新出版的中外優秀作品介紹給他。我總怕因為語言不當而使他泄氣,所以連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地欲言又止,說不順暢。

  「你怕我灰心,所以不敢直言。」他說,「不過,稿子差勁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你放心,我現在的勁頭,比60年代那時候還大!現在文藝界的興旺景象簡直叫人睡不著啊!我拼死也要……」

  我雖然在鼓勵他,其實自己心裡也不踏實,我深知,他要在當今的文壇上露出頭角,不會是半年八個月的事,那麼,他現在有沒有長期苦鬥的耐心?

  他的信心很足,說他已經和秀花談妥,家務事由她包攬,騰出他來看書和學習。他說他將豁出三年時間,從基本功上練起,爭取三年以後大見成效。「大見成效」是當時國內建設的口號。他對個人事業的追求毫不動搖,信心百倍。

  兩個月後,正值暑期,文化館決定舉辦一次全縣業餘作者的創作會議,邀請本省近年間湧現出來的幾位青年作家講創作經驗,好多本縣的文學青年聞訊後奔走相告。開會的第一天,就出現了沒有通知的文學愛好者要求參加會議的矛盾,弄得籌備會議的我和館裡的其他幾位同志措手不及。可是,惠暢卻沒有來報到。

  午飯時,我從縣招待所回到文化館,接到一封信,一看那飛揚的筆跡,我就猜出是惠暢的信了。是他病了呢?還是家裡有事拖累?打開信封,他卻寫著讓人傷心的話:

  我不能參加創作會議,儘管是十分難得的機會,我要去一家工廠做工。工廠蓋新樓,我與幾個木工包攬了窗子和門的活路,有一筆收入。我現在無法放下刨子,暑假快完了,孩子上學要交學費、灶費,三個孩子需得近百元,我得去給他們掙回來,好讓孩子高高興興去上學。這是最急需解決的問題。

  我向省內外的雜誌投遞過七八篇小說了,全都完璧歸趙了。我現在不能不從實際考慮,先放下鋼筆,撈起刨子……

  我在縣上的創作會議結束之後,就寫了一份申請報告去找文教局局長,我想應該給惠暢訂一份合同,讓他到文化館來管理圖書,有一點固定收入,好應付家庭日常用度,使他能夠擱置下鋸子和刨子,拿起鋼筆來。

  文教局局長同意我的意見,在我的申請報告上簽了字。我就到勞建局去辦理手續。

  勞建局郝局長接過我的申請報告,只看了一眼,就把老花眼鏡摘下來,擱到桌子上,順手拿起一份鉛印的文件,遞給我,笑笑,沒有說話。

  這是一份由市政府發下的文件,要求縣、區以下的機關和工廠全部清退所使用的農業人口的合同工,空缺下的名額用來安排城市待業青年。勞建局長向我攤開雙手,做出愛莫能助的表情,就把申請報告送還給我了。我也沒有說一句話,禮節性地向他點點頭,就把那份申請報告塞到褲兜里,走出縣政府辦公大樓。沒有辦法,惠暢看來還得玩他的鋸子和刨子!

  我走在塵上飛揚的古老縣城的水泥街道上,朝文化館走去。此刻,我深切地感覺到了:文化館——這個被一些注重權益的人放不進眼睛的閒事單位,對我來說,實在是僥倖的理想王國了……

  我應邀到市里一個劇院去講創作體會。

  誠惶誠恐,惶恐不安,先一夜竟然嚇得失眠了;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一當我想到要面對千餘雙各種各樣的眼睛,我就惶惶然起來。似乎只有在這時候,我才覺得應該讀的理論書卻沒有讀,應該有更好的作品寫出來而沒有寫出,才造成這種理不直而氣不壯的誠惶誠恐的畏縮心理。

  我終於走上千餘人的大劇院的講台了。我索性誰也不看,先用一根煙來鎮靜一下……

  我剛才走向講台的一瞬,突然記起我和惠暢那年來聽老肖做《散文散談》的文學講座的事,我那時坐在後排聽眾座位上,誠惶誠恐,十分自卑;而今我來到講台上的時候,心裡依然自卑、畏懼;我的不知怎樣形成的這種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啊!

  我不知我是怎樣講完的,只是在台下響起一片活動座椅的龐大的響聲之後,我才覺得我屬於自己了,這當兒,從台下湧來一夥青年,要我簽名留念……

  我和主持這場講座的文聯的老張從後台偏門走出去,就進入一條背巷,我無法相信,老張竟然說我講得不錯,很實際,我只信他是出於鼓勵我。

  他約我到附近的一家小吃館吃中飯。我跟他剛走到小巷裡,惠暢卻迎面走來。

  「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聽你的報告。」

  「你聽我的什麼胡扯……」

  「嗯……」

  我們走進小飯館了。老張去交錢買飯,我和惠暢坐在桌旁閒聊。

  他穿著一件破舊的細帆布料工作服,胸膛上尚有黃色的廠名,他說是工廠里給他照顧的一件工作衣。他大概是剛從木工車間裡來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松脂的氣味,衣服皺摺著,夾著鋸屑。 「工廠里有報紙,我在晚報上看到了你講創作的廣告。」惠暢說,「我給人家請了半天假,專門來聽。」

  「我的那點子本事,你還不知底兒嗎?」我不好意思地說,「你跑來湊啥熱鬧呀!」

  「不!我就是要看看,你是怎樣走上講台的!」惠暢揚起手,神采飛揚,竟然激動起來,「記得嗎?那年咱倆聽老肖的文學講座回去的路上,在那個騾子拉的水車旁邊,我說過啥?我說,十年以後,我要以作家的名義登上講台講創作。怎麼樣?我沒有登上台去,可你登上去了!咱倆總有一個人……」

  啊!我不由低了頭,不敢再看他喜形干色的臉孔。二十年前,他自信,我自卑:他以他的頑強的自信的氣勢,給我鼓勵,給我影響,終於使我從泥濘的鄉村小道上,歪歪扭扭地走過來了。可是他呢?

  他夭折了!

  他自信。他刻苦。他頑強。他敢於藐視一切,有一股虎氣。他浪漫,思想開闊自舒。他具有成為一個作家的稟賦和氣質,有十個惠暢就可能成長起十個中國的青年作家。可是,他卻在剛剛邁開一步之後夭折了!

  我抽著煙,不想說一句話。我從來沒有這樣深切地為他惋惜過。他被整垮的時候,我為他惋惜過,卻沒有今天這樣強烈。我參加給他平反的大會的時候,替他惋惜過,仍然沒有今天這樣強烈。我由惋惜進而感到難受了。是的,心裡十分難受。

  「為我的朋友終於實踐了我沒有實踐的諾言,乾杯!」惠暢端起啤酒杯來。

  「為你們二位患難與共的鄉下來客在此歡聚,乾杯!」老張也端起酒杯,站起來。

  「為了一個夭折了的天才……」我舉起杯子,卻說不下去了。

  我們重新坐下。

  幾杯酒下肚,惠暢的臉頰、額頭都紅了。他的興致高漲,話特別多,盯我一眼,不滿意地說:「你說我『夭折』了?我還不服哪!還是老話一句:十年以後再說!」

  我申辯說,只是惋惜,並不是說他已經完結了。「老張哇!咱倆今日初面,你不知道,俺倆年輕時,為了文學這個神秘的字眼,受過多少苦哇!」惠暢激昂地說,「我們窮得買不起稿紙,買不起一盒二毛二分錢的紙菸!我們住下三毛錢的黑店,晚上叫蚊子、臭蟲給咬跑了!我們肚裡填的豆渣、野菜,嘴裡卻討論的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結合問題……我們從鄉村打出來,太不容易了……」

  惠暢說著,伏在桌沿上,嗚咽起來了。

  我很心酸,看看四周那些食客在盯我們,我勸他不要太傷感了。老張也受了感動,誠懇地勸他吃菜,喝酒。

  「現時的文藝政策太好了!在這樣好的文藝政策里,我心裡真是急得痒痒,可是我沒有……本事!」惠暢痛苦地搖搖頭,瞪著有點紅絲的大眼珠,「放開手寫吧!多寫!寫好東西!你寫下好東西了,我感到高興,還有……我們的那個馬羅大叔,給你放火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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