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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樣?」他問,「拉車進城做啥?」

  我告訴了他我的狀況,不無感慨地說:「我現在真正過的是豬的生活了!」

  「現在能像豬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算是幸運的哩!」他現在又給我做寬慰的工作了,「整個國家機器失控了,瘋狂地運轉起來了,弄死一個人,簡直跟踩死一隻螞蟻一樣。那些省里市裡的大官們,全都性命難保,你我算得啥嘛!活著,悄悄地活著,能活到世事平安就好了!現在,一切都可以拋棄不想……」

  「我也這麼想。」我說,「餵豬就餵豬,拉車就拉車,想其餘的事兒,想不上了……」

  「記得不?咱倆曾經幾次想拜訪柳青,都不敢去,怕擾亂了那位大作家。」他的臉上現出痛苦的嘲笑,「想不到,半個月前,我看見柳青了,在西安的大街上,正被人押在汽車上遊街。還有……」

  「唔!真是——」我告訴他,那天我也在西安有此幸遇,同樣是拉車來兌換麩皮時巧遇的,「你知道嗎?我那天回去,把幾年來的日記和習作稿,全部燒掉了,書賣給廢品收購站了,宣布與文學徹底絕緣……」

  「文學?創作?唉——」他搖搖頭,沉吟著,「中國連柳青這樣的作家都要打倒,你我還瞎折騰啥呀!我那天晚上,躺在主人家的閣樓上,才覺得我們走錯路了,才覺得刨子鑿子比鋼筆更有用,更實在了……」

  我重新把套繩掛上肩膀,準備趕路。他幫著我推著車子,拐進另一條小巷。我們默默地走著。小巷裡也是大字報和大標語的世界,誰也無心溜一眼。拉上東去的寬闊的大路的時候,我們倆同時站住,準備分手。

  「下次你進城來的時候,咱們喝一杯吧!」惠暢說,「看透世事,不過如此!」

  我們沒有握手,那種禮節不適宜我們。我向他點一下頭,就彎下腰,拽動了車子。其時,午後西斜的太陽,正照在這座騷亂不安的古城的高高矮矮的建築物上……

  初春的渭河平原綠茵如織,生機盎然。無邊無沿的蔥綠的麥田裡,不時可以看見一片片燦若朝霞的桃花,真是令人目不暇接。吉普車在公路上飛馳,漸漸駛入源坡區狹窄的河口了。除了陌生的司機,車上坐著縣文教局王副局長,文化館館長,還有省報文藝部的肖編輯,我們四人一起去參加給惠暢平反的會議。

  我和省報文藝編輯老肖坐在越野車的後排座位上,心中不無感慨。將近二十年前,我和惠暢兩個肚裡裝著豆渣和野菜的鄉村青年,晝夜兼程,跑了六七十里路,趕到城裡去聽他的文學講座,曾經是怎樣一番心情啊!二十年後,我和他去給他平反,真是神仙也無法預料這樣一種戲劇性的巧合。

  我至今清晰地保存著第一眼看見他時的記憶,他走上講台,步履輕捷,姿態瀟灑,一種翩翩的才子風度,曾經使我顧影而自卑。現在,我和他挨肩坐著,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鬢角的一抹白髮,眼角有一條條細密的魚尾似的皺紋,無論如何翩翩不起來了。他告訴我,他剛剛回到省報文藝部不足一月,剛剛平過反。他在秦嶺山中一個只有十來戶山民的村子裡改造了七八年,現在又「復辟」到原來的位置上辦公了。他的這樣的遭遇,沒有誰感到驚奇,連他自己的口氣也是淡淡的,因為有這樣遭遇的人太多了,多而不怪了。倒是我觸景生情,說出二十年前和惠暢聽他的文學講座的事,他的近視鏡下的眼睛睜得老大,吃驚之後就感嘆世事的匆匆了。

  有趣的是,惠暢的第一篇小說《小河秋高》,正是經過他的手發表在省報文藝版上。近二十年了,他沒有見過作者的面,倒不奇怪,經他的手編發的無名作者的作品也不僅僅是惠暢一人。令他吃驚的是,作者竟然遭到這樣野蠻的待遇,真是無法想像的事。

  「一個農村青年,剛發了一篇習作,連人家的書籍也給燒了,稿費也退賠了,這簡直沒法說……」老肖雖然早已跨入中年,情緒仍然很容易激動,「我接到惠暢給我們編輯部的信,看了以後都流淚了……」

  「沒收人家稿費幹什麼?」文化局長也憤憤然,「農村裡有些人盡胡整!」

  惠暢把自己的遭遇向報社申述了,因為《小河秋高》的稿子當年是由老肖處理的,現在就仍然由他和我們縣文教局聯繫,共同處理這件冤案。經過與當地公社聯繫,公社黨委也不怠慢,而且提出稍等幾天,等惠暢家的地主成分複查完畢,一次過手,徹底地平反。

  平反大會是莊重的,熱烈的。公社書記者王一個一個宣布對惠家莊的許多陌生的名字的平反決定,土台上居然站下一排溜,惠暢和他戴過十多年地主帽子的父親站在那一排溜人中間,一樣的黑布棉襖,一樣的光葫蘆腦袋,從外形上沒有什麼明顯的標誌可以區分開來。老肖默默地坐著,夾在指間的菸捲已經燒著指頭,才扔掉了,回頭對我感慨起來:「啊呀!這么小的一個村子,竟然有這樣多人遭到冤枉,真是不可思議!我總以為知識分子遭遇不好,農村似乎沒多大事兒!今天一看哪……真可以說是城鄉里外,體無完膚了……」

  我聽著他的話,卻在想我的心事,那個乘風而起的團支書,此時該作何感想呢?我留神在台下的人窩裡睃尋他的蹤跡,終於沒有能夠看見他的也許已經變得不好辨認了的面孔;而意外地在人圈的外圍,看見了馬羅大叔。他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呢?我們村離惠家莊五六里地,他也趕來看熱鬧了嗎?我坐在台子一角,看見馬羅大叔雙手背在腰後,翹起鬍鬚花白的下巴,瞅著王書記在講話。老漢老了,背也有點駝了,粗壯的腰身雖然還顯著粗壯,雄風卻一掃無存了。

  我溜下台來,拍拍他的肩膀。他猛然轉過頭,認出是我,眨著渾濁的眼睛,大聲感嘆著,拉我在一堆麥糙垛子跟前蹲下來。

  「我說咋著!」馬羅老漢一蹲下來,就得意地說,「我早就說過,沒有千古不明的冤喀!你看咋著!我的活靈驗不靈驗!自古以來,都是jian賊害忠良,瞎人得勢,好人遭罪。反過來呢?好賊沒一個能好到底的,忠良也沒一個窩囊不明的。你看那些老戲吧,《趙氏孤兒》呢?《白玉樓掛畫》呢?嗨!都是這個理兒!而今也一樣……」 他很得意自己的判斷得到了現實的驗證。他沒有讀過歷史,也沒有研究過社會發展史,他只是看過好多古典傳統的秦腔戲,他對歷史的了解以及對歷史人物的評價,都是以戲的內容為依據的,而且拿那些戲所給予他的影響來評價現實生活,有些很對,有些也就偏狹了。

  「你看嘛!現時給人家平反,啥意思?」馬羅盯著我,依然很得意,「我說麼,為人在世,不管刮啥風,下啥雨,以實為實總也沒錯兒,你耍心眼搞下虛虛套套的假事,害了人,終究不得長久喀!」

  我很同意老漢這種觀點(權且稱作觀點),而且深有同感,附和他說:「對!實際上就是要實事求是。」

  「有的人一遇運動,就瘋張起來了,把實事求是當口訣兒念,實際盡搞虛套子。」馬羅老漢有點憤憤然了,「『四清』那年,惠家莊那個『運動紅』,跑到我的庵棚里,要我寫個材料,證明給惠暢他爸熬過長工。我給他說,我確實熬了一輩子活,可不是給惠暢他爸熬活,我在河北那家財東家,一直熬到解放。那小子還要纏我,我罵他,『甭給人捏包子噢!包子是虛的,終究要從心裡臭的!』」

  「看咋著?」馬羅更加得意,「我當初要是給人家捏下假事,現在有啥臉面跟人家惠暢父子說話?你看吧!那個『運動紅』而今黑下來了,我聽人說,他今日鑽在屋裡沒出門……」

  那個被馬羅老漢卑稱為「運動紅」的人,自然是那位團支書了。我已不年輕,經歷了世事,心中此刻倒也平靜。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這樣。生活中有惠暢的落難,也就必然有團支書那樣的亂世英雄,也不會沒有馬羅老漢這樣用良心和傳統道德的盾牌抵擋了襲擊的人。

  他已經年近七十,仍然住在河灘上揚樹園子中間的庵棚里,隊上幹部讓他搬回村里去,他不願意,說是在河灘清靜慣了,倒不能忍受村子裡的嘈雜。我不好意思再問他的那位阿克西尼亞的情況,因為他畢竟是鬍鬚花白的老者了。我對他的那個庵棚又頓生留戀之情,我和惠暢畢竟在那裡度過最舒暢的月夜,保留著一種令人眷戀的浪漫色彩,我說:「馬羅大叔,今天我順路回家,晚上到你的庵棚去,咱們和惠暢放開囉,讓他帶上板胡,我想聽你的亂彈了!」

  「好!惠暢今日平反,我給他放一聲火銃!」馬羅老漢也興致大發,「為惠暢嗚冤放炮!」

  平反大會直開到太陽偏西,會後,我和老肖一行四人,一齊擁擠進惠暢的廈屋。

  那張老式抽斗條桌,依原樣擱著,那隻紅漆暗淡的板櫃,也依原來的位置放在背牆根下,牆上掛著大鋸小鋸,牆根的小木箱裡裝著刨子、錘子、鑿子、鑽子,屋裡有一股淡淡的木質的氣味。桌子上只有一個墨水瓶,使人還能想到這是一位發表過小說與筆墨為伍的人。

  「你最近儘快寫出一篇小說,或者散文,寄給我。」老肖對惠暢說,「我們加一條按語發出去,在報上再給你平一下反。」

  「我已經寫下一篇了。」惠暢也很興奮,「二十年沒動筆,盡跟斧頭鋸子打交道,寫起來好難哪!心裡踴躍,臨到提起筆來,沒詞兒了!我耽擱得太久……」

  「原來的基礎還是在嘛!多多寫吧!」文教局副局長鼓勵他,一片坦誠,隨之又指示文化館趙館長和我說,「惠暢有啥創作上的困難,要儘量想法解決……」

  秀花臉上和頭髮上落著燒鍋時的柴灰,送來茶水,又忙著拉風箱做飯去了。作為一個家庭主婦,大約十幾年來第一次接待這樣多的城裡幹部,她很快活,也很拘謹,完全亂了手腳,燒鍋也燒不出旺火來,柴煙從小灶房的椽眼裡泄出來,她自己也被嗆得淚汪汪的。

  「稿子給我帶走吧!」老肖說。

  「不好……」惠暢拉開抽斗,取出稿子,交給老肖手裡時,有點惶惶,「你要多指正。」

  我們四個人,說了許多重複的鼓勵和安慰惠暢的話,就告辭了。惠暢送我們出門時,握手送別,我看到他的眼裡已經cháo起的紅絲兒,有點笨拙地伸出那隻已經變形的粗糙的手,和客人一一握過,站在那兒倒說不出話了。

  秀花拍打著圍腰布上的麵粉末兒,有點懊喪地抱怨我:「你是熟人,也裝起客氣來咧!讓我擀下那麼多面,可怎麼辦?」

  省報編輯老肖打來電話,有關處理惠暢那篇槁子的事,想徵求我的意見。他以令人感動的惋惜的口氣告訴我,稿子寫得不理想。發吧,質量不過關;不發吧,作者屬於令人同情的一種特殊狀況。他的心裡十分作難,而偏於退稿的傾向卻是明顯的,而且要我給惠暢做些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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