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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羅哈哈笑著:「我可害怕坐飛機。你說,那東西要是在天上正飛著,像馬一樣驚了咋辦?」

  惠暢給馬羅大叔開下空頭支票,馬羅大叔也暢快地吼喊了一陣「亂彈」,主要是我倆的肚裡都裝滿了真正的糧食,在月亮已經溜下西姬的黑下來的夜色里,三個人沿著三條路,各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後晌,惠暢興沖沖跑到我屋裡,喜不自勝地說:「昨黑我回到屋,寫下一篇小說,用馬羅作模特。你坐下,聽我給你念……」

  縣文化館的浦老師給我們倆寄來兩張藍色的門票卡片,市裡的文化館為文學愛好者舉辦一次文學講座,特邀省報文藝副刊的一位肖編輯主講,講題是《散文散談》。接到信時,已是昨天傍晚,我們昨黑就約定了,今天后晌動身,晚上宿在城邊,明天一早趕進城去,正好跟得上聽講,母親特意破費給我用包穀面烙了五個小燒餅,沒有給裡頭摻進豆渣或者菜葉,那是真正的純粹的糧食烙制的燒餅了。我焦急地等待著,卻不見惠暢來。我忍耐不住,又趕到他家去,想不到,他正跟新媳婦拌嘴吵架。

  新媳婦秀花,鼻子和嘴巴全都因為生氣鼓勁而挪位;那秀氣的鼻子,因為臉腮變色而顯得又小又扁;那蕩漾著溫情的眼睛籠罩著污氣濁水,顯得難看了;嘴唇撅著,更使得臉型愈加不協調。我看見她的這副模樣,暗暗一驚。她也有點不好意思,立時扭轉身,坐在炕邊上,把微微顫抖著的背脊朝向門口。

  「你咋這樣狹隘!」惠暢氣呼呼地說,「真是莫名其妙!」

  我看看惠暢氣憋憋的臉色,勸他冷靜一下。好在那秀花見有人來,也不再開口,我就拉著惠暢出門,迴避也許是最好的辦法。

  上路以後,惠暢的情緒逐漸恢復正常,我不好問兩口子因為什麼發生口角,只是勸他不要和她一般計較,那畢竟是一位只讀過小學四年級的鄉村女子,長這樣大隻進過兩次西安,都是和他訂婚、結婚時,由他引著她去買衣服,去照相,去登臨大雁塔的。

  「嗨!為什么正經事來呢?」惠暢喪氣地說,「全是小心眼!看來……農村女子的心眼更狹隘!我總以為鄉下姑娘樸實敦厚……」

  「天下的女人,無論白種或黃種,都有一個不可克服的先天性的通病——」我記不清在哪本書上看見過這樣的話,統統搬出來,故作高深地說,似乎我對女人有專門研究似的,「這就是疑神疑鬼,對丈夫尤其如此。」

  「為了一封信,跟我憋了三天氣。」惠暢說,「我的一個女同學給我來了一封信,問候了我幾句,有幾個讚美我的詞兒。她讀得半懂不懂,居然說那個女同學是我的『野婆娘』。我今日後晌正準備走,她可有話了,說我要去尋『野婆娘』,所以才急的愁的……你看看,遇見這號女人,我咋辦?」 在縣中念書時,他比我高一級,自然也早一年畢業、回鄉。我那時已經影影綽綽聽到過他在戀愛的傳聞,傳聞中的那個女生,是一位細高挑個兒的圓臉姑娘,有一雙不大卻柔情脈脈的眼睛。當我畢業回鄉之後,第一次到他家裡去拜訪他的時候,他的新媳婦秀花,已經坐在小廈屋的土炕上給他fèng衣做鞋了。據我所知,他的那位細高挑個兒的女朋友,畢業後考上醫學院了。他是個農民,這之間的差別有多遠,我是完全可以體味得到的,所以從來也沒有問過他,也許我聽到的傳聞不過是捕風捉影。既然這個細高挑個兒的醫學院學生已經使農家女子感到了威脅,而且使我的朋友惠暢陷入苦惱,我就有責任尤其有興趣問問究竟。我直言不諱:「是醫學院楊琴茹來信了嗎?」

  「是她來了一封信,惹起了內亂。」惠暢也直言不諱地承認,「楊琴茹現在是大學生,我一個老農民怎能般配!這個蠢婆娘盡瞎猜!」

  「也許你和楊琴茹有不檢點的行為,給秀花察覺了?」

  「沒有啊……唔!我結婚後的第三天,她來了,氣色不好。秀花看出一點意思……」

  「也許你心裡還忘不了楊,對秀花熱情不足,她敏感了!」我繼續胡謅我從外國小說中看到的關於女人的議論,運用到惠暢的愛情矛盾中來,「人家說,女人對男人的敏感,並不受文化程度的限制,你可甭把秀花當傻瓜……」

  「這話很有道理!」惠暢說,「秀花雖然文化低,心眼可不少……」

  鄉村上路貼著南源坡根向西伸展,河川里是即將成熟的包穀和穀子,葉子開始衰敗了,好些田塊里的包穀,棒子剛泛黃,饑饉的社員已經等不及熟透而提早掰掉了,留下空空的青稈還栽在地里。棉花的葉子紫紅烏青,斑斑駁駁,田野里呈現出晚秋時節一片紛雜斑瓓的色彩。鄉村土路上不通汽車,來往著推車挑擔的農民或小販,我和惠暢走著,長途步行的寂寞,完全被他動人的愛情的自白排除了——

  「我跟楊琴茹的關係,打個比方說,就是梁山伯與祝英台,一點也不過分。」

  「我倆在高一時是同桌,她是化學科代表,我是語文科代表。高二時排座位分開坐了,開始有書信傳遞。傳遞書信的形式五花八門,多種多樣。她給我發化學作業本時,必定夾著一封信;我給她把回信又夾在她的作文本里送過去,如此這般,楊琴茹寫給我的情書,有30萬字;我回給她的,有50多萬字;其中有許多抒情詩,她的詩寫得比我更細膩,屬婉約派。如果有可能,譬如我將來成了世界著名作家,我就準備把俺倆的信按時間編排下來,稍做整理,就是一部兩卷本的長篇小說。我敢打賭,那將會是一部引起轟動的暢銷書……」

  「你甭打岔,親吻的問題我後頭再說。老師不准學生談戀愛,怕影響學習,好多人偷偷地談著哩!我們倆可真是沒有因為戀愛影響學習,反倒是促進了學習的勁頭。要是稍長時間不給她唱一段讚美詩,我就心慌意亂,心裡捉不住學習;看了她的信,我就心地踏實,勁頭倍增了。所以說,老師雖然動機很好,方法卻不妥,我們都是20或超過20歲的人了,夠婚姻法規定的結婚年齡了,我可不像梁山伯那麼傻,同窗幾年還認不出祝英台屬雌屬雄,我可是一下子從她的眼睛裡發現了,她喜歡我,而且十分喜歡我,我就大膽地寫給她一封長信,專門描寫她的眼睛,頭一句就叫她心靈震顫:你的細眯的眼睛(恕我客觀)令我難忘,似乎是一個地下湖的fèng隙,蘊藏著無限深情……她被我打動了,給我很快送來回信。每一次通信的末尾,都綴著倆字:吻您。可是,我們實際上只是紙上接吻,沒有……唔!畢業離校的那一晚……」

  「開完畢業聯歡晚會,我們倆就走出校門了,沿著學校後邊的河岸朝下遊走著。月亮很亮,空氣清慡。她沒有洗去上台唱歌時塗在臉上的胭脂,我也沒有擦掉飾演秦腔《游龜山》里田玉川時塗在眉毛上的墨汁。我們倆走著,瞅著對方化了妝的臉相,她笑我,我也笑她,笑著笑著就……接吻了,胭脂和墨汁抹得兩人的眉眼一塌糊塗!我們立即跑到河邊洗掉了……這是我們第一次接吻,也是最後一次……」

  「她接到錄取到醫學院的通知書,立馬跑到我家來看我,我名落孫山了。她鼓勵我明年再考,我假裝同意,怕她失望呀!她走後,我睡了三天,就同意了家裡給我訂婚的主張,跟媒人引來的秀花見面了,模樣挺俊,不比楊琴茹差多少,看來也靦腆,就訂下了!仨月沒過,她就過門了,枕著我的胳膊睡覺了!楊琴茹得知消息,跑到俺家,怎麼也掩飾不住,讓秀花從她的痴痴呆呆的神色上看出破綻來了。我送她到村西的大路上,她哭著跳上車子走了……」

  「你不理解我的行動?其實很簡單。我現在是個農民,和她一個大學生要生活在一起,你想想這樣實際嗎?你說我結婚太早,這對。我也想過,等我在文學上取得成績,功成名遂,再去花好月圓;可是,我如果永遠也奮鬥不出一點名堂呢?我這人,你可能覺得浪漫,切身問題我卻很實際。我和秀花結婚,就是把自己定在一個終身農民的基點上,如果能有所成就,當然十分好了;如果一事無成,秀花也不會嫌棄我是個農民。這樣,我心裡無所牽掛,我死心塌地自學文學,連再次參加高考也放棄了……」

  「我努力將她忘記。把一個丈夫應該給予妻子的一切都給予秀花,為此,我和琴茹不通信了。我也給秀花如實坦白交待過這一切,企圖使她理解我,幫助我。她聽時倒能同情我,可是,前日一見琴茹的來信,心裡又起疑霧了,我才覺得給她坦白得太徹底,是失策……」

  聽完惠暢的敘述,不僅他自己動情了,我也動情了。我也出身於低微的貧窮的農村,在同類問題上完全能體味他的苦衷,純真的浪漫的愛情,和極度貧窮的家庭經濟狀況的矛盾,無法統一,也無法迴避。我深為欽佩他的抉擇的乾脆利落,更為欽佩他在文學事業的追求上所作的如此長遠的打算,以及下了這樣重大的注頭。可以說,他的婚姻問題的處理,完全是出於對事業的服從,這需要怎樣的理智和殘酷的感情割捨?

  夏日的夜色緩緩來遲,我們不知不覺中已經走進水溝村了。我們已商定好,在這兒過夜,明天一早趕往城郊汽車站。聽說水溝村有兩家農民偷偷開的黑店,每晚每人只收三角錢,正好適宜我們的經濟基礎。晚上本可以趕進城裡,旅館的住宿費是無法支付的。我們已經忘掉了那位痴情的醫學院的女生,開始向一位村民打問,誰家開著店子……

  水溝村真是名副其實,由兩條溝組成,從東南邊那條溝里流下來混濁的泉水,溝底落積著污黑的樹葉,容納了半個村子裡居民的排泄物,水已變成黑糊糊的臭流了。從西邊伸展過來的是一條乾溝,晴天裡沒有流水,已經變成一條自然的通道。兩條溝在源坡下交叉在一起,有一座小小的土橋,跨上這上橋便是進入水溝村的第一步。

  我倆站在土橋邊,同時在猜度,黑店在哪條溝里開著?往乾溝里瞅瞅,再往流水的南溝里瞧瞧,溝里全是倚著崖壁而鑿成的一孔孔窯洞,窯院前的平場上,零零散散地豎起一座座後牆特高而檐牆甚矮的廈屋,經一位老者指點,我們就沿著乾溝走進去。

  沿著乾溝走上去,他巡查左邊,我睃巡右路,走到溝腰裡,我終於在一座廈屋的土坯山牆上,看到一塊小得有點賊頭賊腦的招牌,大約只有一隻杴板那麼大一塊木牌,掛在一根木撅子上,走近一看,木牌上寫著兩個畏畏縮縮的黑字:客店。我猜想,既然是黑店,當然不敢明目張胆地張羅出一張醒目而體面的牌匾;這隻小牌,大約只是在日暮天黑時掛出,給急於投宿的行人指一指所在,白天就要摘掉了。

  惠暢已經叩響了土壘門樓下的黑色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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