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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有初怔了兩秒,不明白“小鍾晴”為什麼會往回跑,第一反應是追上去捉住她的手腕:“不要犯傻。”

  “你說什麼犯傻?”“小鍾晴”有些惱怒了,一把甩開她,四面望望,總覺得那八個房間中隨時會走出一兩個人來看笑話,於是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你知道我要做什麼?你怎麼知道是犯傻!你做過啊!你做過憑什麼不許別人犯傻!”

  鐘有初被她反問得渾身一僵。

  她十八歲時的伶牙俐齒只有過之而不及,現在才知道,一定傷了不少心。

  這時她才看出來,“小鍾晴”的頭髮有些亂,口紅蹭掉了一半,雙頰cháo紅,眼神迷濛——原來她不是逃了出來,是要去拿這支口紅,也許正是為了取悅那個男人。

  她不知道那個男人用什麼來籠絡了這個女孩子。也許不像當年那樣,急急許下金錢,珠寶,權利,地位,不上鉤便硬來——現在他們的手段大概也高明了許多。

  但這個女孩子根本不會知道自己將失去什麼!

  “小鍾晴”看鐘有初被駁得啞口無言,不耐煩地翻了她一眼,正要回房去——

  “他們這個圈子是相通的。做過一次這種事情,以後就會有更多人要求你這樣做——甚至是你正當應得的東西,也必須用身體來換……他們都會很樂意逼迫你,威脅你……如果你不願意,前途就都沒有了。”

  “小鍾晴”聽她的聲音這樣悲涼,不由得心中一緊。

  但想到那鬢染白髮的男人,她狠起心腸一賭到底:“只要我聽話,他會善待我!”

  鐘有初痛苦得幾欲暈厥,朝後踉蹌了幾步,扶住牆。

  “是,他會善待你,但他不會尊重你。你若是沒有了尊嚴……”

  “別對我講大道理!”“小鍾晴”推開房門,看見客廳的落地燈亮了,有人影在移動,心裡直打鼓,怕是已經驚動了他,狠狠推了鐘有初一把,“你快走!”

  驚蟄8

  “小鍾晴”已經鬼迷心竅,閃身入房。仍不願放棄說服她的鐘有初情急之中突然大腦一片空白,只曉得伸手過去抓住門框;與此同時,“小鍾晴”壓上全身的重量去關——一聲鈍響之後,意料之中的鑽心疼痛並沒有從鐘有初的指尖上傳來。

  那門只差一點點便夾到她。危急時刻雷再暉根本什麼也沒想,立刻出手替她擋住了這一劫。

  他口口聲聲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十分愛惜。但這一衝動,代價卻是整個右手的手背嚴重擦傷,皮肉翻裂,滲出血來。

  “小鍾晴”一見夾傷了人,嚇得尖叫:“啊!我不是故意的!”

  鐘有初也心疼到徹底清醒:“再暉!”

  犯傻的根本不是“小鍾晴”。她拾到口紅,一路追上來,苦口婆心,犯賤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最終令心愛的人受傷——若是鐘有初,一定明哲保身,放棄遊說,管她將來死活!

  可是剛才的她,身體裡的鐘晴復甦了,不願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個自己居然是心甘情願地走上這條路!

  “我沒事。”

  他反過來安慰她。他不覺得手疼,只覺得心疼——她到底受了多少苦,才會這樣字字血淚?

  她不該以為自己是阿拉丁,擁有雷再暉這盞神燈就可以橫衝直撞。

  鐘有初眼眶紅透,不停地搖頭,不停地抱歉:“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痛不痛?”

  也許是上天還嫌對她的試煉不夠殘忍,非要為她的犯賤加注一筆。

  “太吵了。”穿著浴衣的聞柏楨出現在門口,“誰……”

  酒杯驟然落地。酒液蜿蜒一如鮮血。

  “小鍾晴”知道自己闖了禍,立刻躲到他身後去:“我……不是……她瘋了……”

  所有醉意都消失,所有綺思都退散。

  聞柏楨看到鐘有初本尊竟如此神奇地出現在門口。

  當他決定要和“小鍾晴”上床,當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將毀滅的時候,就不應該回頭。

  一回頭就變成了恥辱的鹽柱。

  鹽柱看見鐘有初一直將那男人的右手捧著;鹽柱聽見鐘有初夢遊般地對那男人說:“咦?我好像認識他。我想走近看一看。沒關係。我真的好像認識他。”

  她的語調是平靜的,無波的,她離他越來越近,而他能看,能聽,就是不能動,不能說。

  鐘有初疑惑地將目光細細地投向了她曾經無比熟悉的臉龐,眉眼。

  不是,這不可能是聞柏楨。他明明是一身正氣的人,率直,傲氣,有錚錚風骨。鍾晴不斷獻媚求歡,他都嗤之以鼻。

  可這就是聞柏楨。他眼角的笑紋,鬢邊的白髮,鐘有初數月前還見過他,相談甚歡,沒有隔閡,沒有芥蒂。

  難怪“小鍾晴”一見傾心,自薦枕席——她怎麼能怪她呢?她不也曾經對他一見傾心?那時候只不過他不要她而已。

  也許時間和閱歷令人圓滑,令人世故,但怎樣也不該令他變成玩弄少女的恩客——和他父親同出一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連聞柏楨都變得不再正直 ,生命對她所有的殘酷,就太可悲了!

  鐘有初驚恐地發現自己失去了視力,眼前一片模糊;一揉眼睛,手指濕濕的,原來是眼淚順著麻木的臉頰洶湧地流了下來。

  怎麼會呢?她真的一點也不心酸,一點也不痛苦,只是不懂——她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頓悟。

  “這算什麼呢?”她輕聲細語地問。

  問他話的是鍾晴,不是鐘有初。是喜歡聞柏楨的鐘晴,不是放棄聞柏楨的鐘有初。他知道答案,他從來都知道答案;但緊接著他就聽見鍾晴自己回答自己——答案之可怖,令他心神俱裂。

  “哦,這就是所謂的‘蟲生蟲’啊。”

  他曾教過鐘有初基本遺傳學,別的她沒有聽進去,教到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的時候,便傻笑個不停。

  “我們那裡的說法是‘龍生龍,蟲生蟲’。”她突然漲紅了臉,將臉枕在一對臂彎中,只露出一對含笑帶怯的眼睛,“聞柏楨,你是龍哦——我們會生出什麼樣的小孩子呢?”

  停機坪上,圍界燈,泛光照明燈,齊齊開啟,照得夜如白晝,但又並不過於耀眼。

  雷鳥貳已經準備就緒,兩三名勤務正在做最後的升空排查。

  包謹倫站在休息室里,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升起一個古怪的念頭。

  如果包氏家族當初不准他買直升機呢?

  他一回國就攤大手板說要買一架四百萬的代步工具,拿錢來。包氏雖然有點抗拒最終還是簽了支票。哪裡知道他買回來的不是四個輪子的汽車,而是四片旋翼的直升機。

  俱樂部停車場當然放不下,得專門修葺頂台停機坪,招聘駕駛員,勤務員;格陵雖然已經低空解禁,總還得買升空許可證,買航線;一旦投入使用,每年的燃油和保養,又可以買一台百來萬的新車了!

  為了養這隻鋼鐵蝗蟲,包氏的錢花得根本停不下來。雖然有些心痛,只當是年輕一輩買個教訓。

  所以當修葺頂台停機坪時,包謹倫堅持要採用當時最先進的組合式鋼結構防震防滑甲板,同時建造超豪華防噪防彈玻璃穹頂休息室,包氏基本上已經放任自流,隨他去了。

  彼時格陵有七個民用停機坪,雲澤稀土有兩個私人停機坪,但沒有一個比得上格陵國際俱樂部的排場。雖說再豪華的直升機也不如名車舒適,但許多政界名流,商界大鱷竟真心愿意感受逼仄嘈雜的飛行體驗,來俱樂部消費。

  有許多商業合約,就在奢侈的休息室里達成了初步協議。

  經歷了兩次股壇狙擊的俱樂部,又漸漸煥發出鼎盛時期的光彩。

  兩年後包謹倫又買下格陵首架七座貝爾四零七。改善飛行體驗之餘,更可以遊刃有餘地欣賞空中美景。

  自此國外政要、明星來訪,也只選擇下榻此處。

  你說包謹倫不得意嗎?他年少氣盛,當然十分得意。

  得意之餘,作為包氏一員的他絲毫不敢忘形——故而他非常希望老同學能留下來,助他坐穩江山。

  包謹倫正在沉思,客人已經到了。

  一個鮮血淋漓,一個清淚兩行。

  這副慘態甚至嚇住了為他們開門的服務生。

  那服務生生得精精瘦瘦,乍看到雷再暉手背上的可怕傷口,先是難以置信,繼而半信半疑——他不是曾經溜得那樣快。

  現在卻絲毫沒有發現危險就在身邊,他的全副身心都在擔心那位不停流著眼淚的女孩子。

  斯情斯景——令人不忍動粗。

  況且他也不能肯定自己如果出手,會不會傷害到其他人。

  服務生退出去,掩上門,將制服脫下,疊好,放於地上。

  “……該走了。降落後,雲澤稀土會派車接你們去目的地。”

  包謹倫只有一條口袋巾,不知該給老同學包紮傷口,還是給美人擦眼淚。

  “謝謝。”她雖在哭,聲音卻很平穩,抽走包謹倫手中的口袋巾,替雷再暉簡單包紮好。

  整個包紮動作中,眼淚仍不斷簌簌地落在手帕上。

  她的哭不是嚎啕,不是哀啼,而是默泣,令雷再暉心底也生出巨大悲慟,在電梯裡已經再三請求:“有初,不要哭。”

  她回答:“不是我。是鍾晴在流淚。”

  鍾晴真是衝動又脆弱啊。不就是她深愛過的那個男人變了嗎?何必哭得這樣傷心。嚼一片口香糖,吐掉,不就完了嗎?

  “有初,不是我要責備你——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不在,如果是惡人,如果他要傷害你們兩個,你怎麼辦。”

  也許。只是也許。

  她也會說母親說過的那句話。

  她還是個小孩子,她懂什麼呢?一點意思也沒有,對不對?

  雷鳥貳的引擎發出震耳轟鳴,旋翼捲起下行氣流,載著他們離去。

  “媽媽。直升機。”衛徹麗跪在床邊,指著窗外的夜空,“它要飛去哪裡?”

  蔡娓娓正在網上和昔日同學安排明天出遊的行程:“不知道。不要靠在窗邊。”

  衛徹麗枕著肉肉的胳膊,出神地凝視著。直升機越高越遠終於只剩下一個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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