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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沖入審訊室,到三人短兵相接,短短十秒不到,他們在幾欲發狂的憤怒下,強橫地找回了一點必須保持的理智。
「唔……」
時間非常短的僵持中,被小心翼翼圍繞的人,忽然發出低低的聲音。
低沉,痛苦,虛弱,幾乎難以被發覺。
但所有人都立即發覺了,三副身軀齊齊一震,三雙眼眸同時滿懷愛憐關切焦急地看向他們的寶貝。
「衛霆。」
「哥哥。」
「哥哥!哥哥你怎麼樣了?」
濃密的睫毛顫顫扇動幾下,彷佛千辛萬苦才找到足夠的力量打開。
露出疲倦、痛楚,但異常明亮的黑眸。
「哥哥,傷口很疼對吧?不要緊,我現在就帶哥哥去找醫生……」
「放開。」
凌謙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哥哥,你說什麼?」
「我叫你,別碰我。」被咬出好幾道傷痕的薄唇,輕輕開合,聲音很低,但每一個字,充滿堅定的力度。
從昏迷中醒轉的凌衛,眼神明顯變了。
「哥……哥哥……」凌謙像喜洋洋撲向主人的牧羊犬,卻被主人驟然抽了狠狠一鞭子的失魂落魄。
艾爾?洛森卻在驚愕之後,一股排山倒海的狂喜感動湧上心臟。
「衛霆,是你嗎?」他一把抱緊懷裡的人,激動而溫柔地問,「是你,對不對?衛霆,你是衛霆!我的衛霆!」
聽見他的呼喚,蒼白的臉微微仰起,露出一個清淡虛弱的微笑。
「艾爾……」
「衛霆,你總算回來了。再也不要離開我,不許離開我。」
「你這個……紈絝子弟,真是……什麼方法都想得出來……」
日夜相伴,每晚都在一張床上同睡,最熟悉最親密的哥哥,居然躺在另一個男人懷裡,和他旁若無人的對話。
被丟在一旁的凌家兄弟,震驚地目睹這一幕,如遭雷殛。
彼此不知所措地對望一眼,猛然渾身發冷。
寒氣從審訊室的金屬地板鑽進腳底,沿著脊背上升,蔓延到血管脈絡。
指尖,因為莫名的恐懼而抽搐。
「哥哥,」凌謙不甘心地挨近,小心翼翼地說,「哥哥你看我一下,我是凌謙,是我,凌謙啊。哥哥你是不是傷口太疼了?」
凌衛緩緩地,一點一點地轉過頭,瞥了他一眼。
這是一個讓弟弟們涼透心的冷淡眼神。
冷冷的,充滿厭惡。
凌衛,不,應該是衛霆,對凌家的人從來沒有一丁點好感。
二十年前,正是上一任凌將軍凌澤南主導了他的被捕,刑訊,雖然審訊官是泰斯,但他很清楚,在單面可視玻璃後面,靜靜矗立著欣賞他的痛苦的人群,一定有凌澤南的身影。
那個,曾經暗中想招募自己,讓自己為凌家效命,卻被自己拒絕的凌家家主。
只想和艾爾在一起。
只想幫艾爾。
衛霆一點也不想選擇靠山,他只想做自己,但是,如果有一天再也無法自由飛翔,如果做聯邦軍人,就必須選擇一方勢力的話,他只可能選擇艾爾。
只有艾爾,只想把自己奉獻給艾爾。
不是修羅家,更不是野心勃勃,手段卑鄙的凌家!
堅毅的臉龐,驀然扭曲出一絲痛楚。
「啊,我太遲鈍了,」艾爾?洛森宛如大夢初醒,手忙腳亂地把他抱起來,「傷口一定很疼,他們竟然這樣對你。那些敢對你做這些事的混蛋,我會好好處置的。我先帶你去醫護室。」
「不……我有話,要說。」
雙唇輕微地開合,彷佛說每一個字都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身體顫抖。
額頭也一直在冒冷汗。
「有什麼等一下再說,先治療了……」
「艾爾!」忍不住用最大的力氣低吼。
烏黑髮亮的眸子瞪著正抱著自己的男人。
一向都是很內斂深沉的人啊,這種時候居然沒腦地和自己爭執。
再這樣,自己隨時就要撐不住了……
「衛霆?」
「別那麼……用力,勒得,很疼。」
「抱歉。」
「和你無關,靈敏劑。」輕輕地喘息中透著痛苦。
艾爾?洛森脊背一僵。
啡色眼眸殺意湧現。
「他們對你用了靈敏劑?幾倍量?」艾爾沉聲問。
「五倍。」
「該死!」艾爾調整著僵硬的手臂,不敢把他的寶貝抱得太緊。
他要把這些瘋子通通凌遲,割成碎片!
五倍的靈敏劑,他們居然敢背著他使用了靈敏劑!
心疼得已經碎了。
「不要怕,我立即給你注she相應的緩解劑,再給你一點麻藥,不會再疼了,我保證。」艾爾?洛森忍著溫柔地親吻他的衝動。
連親吻也不可以。
五倍的靈敏劑,縱使再溫柔的吻也是酷刑。
「不,我不要注she。」黑眸執拗地閃過一道亮光。
「別怕,我親自幫你注she,保證扎針不疼。忍耐一下,只要用了緩解劑,很快就會有效。」艾爾?洛森像哄小孩子一樣溫柔,滿臉憐惜,心中千瘡百孔。
衛霆,為什麼偏偏是衛霆,總要受這種沒人可以承受的痛苦?
「不要緩解劑,不要。」
「別亂動!衛霆,你聽話點,不要亂動……」懷裡人的掙扎,讓艾爾?洛森這個威嚴的少將驚慌失措,既怕他摔下來,又怕雙手太用力弄得他更疼。
「我不要緩解劑。我只想多看你一眼,艾爾。」
審訊室瞬間死寂般安靜。
凌謙忍不住走前一步,被凌涵冷冷地伸手攔住。
「哥哥他……」
「他不是哥哥。」凌涵聲音前所未有的低沉。
深邃眸子凝結成冰。
厚厚冰層下,是他被凍得四分五裂的心臟。
哥哥他,被艾爾?洛森卑鄙險惡地抹殺了。
哥哥的身體,被一個死了二十年的孤魂占據了。
不能接受!
因為是複製人,所以才這樣對待他嗎?因為是複製人,就理所當然抹去他的存在嗎?不管你們用了什麼方法,我絕不接受!
要把哥哥帶回家,一定要讓愛我們的哥哥重新回來。
衛霆的靈魂,必須毀掉!
凌涵走前一步,挾帶著令氣溫降低的危險。
「哥哥,你受了傷,神志不清了,請跟我回去接受治療。」知道熟悉珍惜的身體裡目前並不是心愛的人在主宰,凌涵說話的語氣冷淡犀利,「你是新凌衛號的艦長,我是軍部指派對你進行監督的軍官,你現在喪失自主能力,我有權代你做主。」
「誰說他喪失了自主能力?」艾爾?洛森抬頭,一點不讓地逼視回去。
「他現在並不是凌衛。」
「你有證據,證明他不是凌衛?讓開,我要帶他去醫療室。沒看見他在忍著疼嗎?」
凌涵擋在門前,比一堵牆還強硬,盯著艾爾,冷笑著一字一頓地說,「他不是我哥哥,疼死活該。叫他快點消失,讓我的哥哥回來。」
「混蛋!」
如果不是抱著愛人,艾爾絕對一拳打碎這張陰毒的俊臉。
這時,疼得臉無人色的凌衛開口了。
「我要發表聲明,」痛得嘶啞發顫的聲音,卻透著冷靜,和深思熟慮後的篤定,「維爾福中將,請為我作證。」
早就趕到的維爾福中將和一干下屬,一直被他們當成透明人待在一旁。
忽然被衛霆指名,維爾福中將才揚起濃眉,跨出一步。
嚴肅地掃視著室內的人。
「維爾福,幫我一次。」顫動著痛楚的黑眸向維爾福一掃,慘笑著說,「你欠我一次,記得嗎?」
維爾福山一樣的脊樑驀然一震。
早已百鍊成鋼的心,被這個多年不見的眼神深深觸動。
二十年前,偉塔羅娜戰役,偉大至極,卻被生生抹殺,無人知曉的漂流人計劃。
當年如果不是衛霆,自己這個如今怒吼三軍,跺一下腳星球都要震三震的中將,早就成了宇宙中一粒微塵。
還記得那個完成計劃歸來,穿著緊身宇宙服,臉上猶掛著兩道污跡的年輕軍官。
在艦艇走廊上擦身而過,一掌輕輕拍在他肩上。
笑容燦爛,意氣風發。
你欠我一次,記住啦,維爾福。
聲音清亮,帶著一絲孩子般的得意。
衛霆,是衛霆。
這個叫凌衛的人的身體裡,居然生存著二十年前的衛霆!
一瞬間,維爾福中將經歷滄海桑田,酸甜苦辣,心中自明。
「我只能保證秉公處理,」他重新繃直了脊背,嗓音低沉,「不過,聯邦自由公民,確實都享有發表個人聲明的權力。」
「維爾福,你!」
凌謙怒而沖前,在離維爾福兩步的地方,被維爾福忠心耿耿的下屬們七八支槍抵上額頭。
追到審訊室的人中,以維爾福這一派的人最多。
「衛霆,你已經疼得渾身冷汗了,不管你要做什麼聲明,先接受治療再說。」心上人忍受著痛苦,在自己懷裡一陣一陣微顫,艾爾心疼得臉都變色了。
「不,一定要,現在。」衛霆語氣堅定。
仰頭看了艾爾一眼,目光充滿苦澀的愛憐。
傻瓜,如果不是靈敏劑,不是劇烈的痛苦,我怎麼可能第一次完全清醒地掌握這個身體?又怎麼可能撐到現在?
這一點點的殘存意識,不知是如何保存在凌衛的血肉中的,那也許是目前的科學技術也解釋不清的難題。
從凌衛的第一次呼吸開始,他就存在了。
被拘禁在一個不由他控制的身體裡,被壓抑在萬丈深淵之下,時而清醒,時而恍惚,被動感覺著凌衛的感受,卻毫無控制權,宛如一個隱形靈魂,沒人可以聽見他的一言一語。
這樣悲慘的狀況,持續了二十年。
凌衛才是這具軀殼的真正主人,
而他,只是一縷孤魂。
沒人知道那種刻骨銘心的孤單無助,他唯一能做的,是回憶自己和另一個人尚未展開的戀情,寂寞地編織無數個不可能實現的未來。
最近一年,情況總算有所變化,尤其是見到艾爾後,火山般的思念燒融了層層精神束縛,冒著化為精神碎片的風險,他從深淵最底層沖向海面,一次又一次,企圖占有這身軀,哪怕一分鐘也好。
哪怕一秒鐘,也好。
天可憐見,他曾經短暫的醒來過,雖然付出極大代價,雖然如曇花一現,只來得及一個親吻,一下撫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