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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爾在牆上某個地方按了一下,指紋密令通過後,牆壁中間打開一個格子。他從格子裡掏出那一張薄得近乎透明的電子文件,遞給凌衛。

  這是艾爾事先就準備好的聲明發言稿。

  凌衛看了看,幾乎下意識把這張紙丟在艾爾臉上,肌肉抽動的剎那,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後肩上被毀去刺青的皮膚還在發燙,那股燒心的燙痛也許永遠都不會消散,凌衛感受著燙痛,感受著口腔裡淡淡的血腥味,顯得疲累地閉上眼睛。

  這一切會結束的。

  全部都會結束的。

  他像被困在黑屋子裡的老鼠,為了搗毀可惡的牆,把爪子撓得血淋淋,撞得頭破血流,卻無濟於事。

  大怒大悲後,凌衛感到渾身陷在粘稠的泥漿裡,一切變得遲鈍,在遲鈍之後又呈現格外的冷靜。

  也許他不是冷靜,他只是快瘋了。

  那根弦被艾爾無情地勒了這麼多天後,終於繃緊到了再禁不住一點拉力的臨界點,自己到底是崩潰了,還是即將崩潰呢?

  凌衛閉著眼睛,沉默不語,蒼白的倦容印在艾爾眼底。

  這樣也是情有可原。

  在藥物的作用下,情感的巨大刺激下,眼前的年輕軍官的精神世界正搖搖欲墜。

  艾爾試探著撫摸他的肩膀,凌衛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狀態並不穩定,看完那張聲明稿之後,他有點渾渾噩噩的,彷彿剛剛醒來的孩子。

  艾爾把手移到他背後,微微用力,讓他靠在自己懷裡。

  溫和而充滿憐憫地低語。

  「順其自然吧。如果你不愛他們,堅持又有什麼意義?如果你愛他們,又何必連累他們?你是復製人,這個祕密一旦在聯邦揭開,你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麼?」

  「當真相在全聯邦範圍曝露,凌家人應該拿你怎麼辦?」

  「如果他們把你當成復製人,你會痛不欲生。」

  「如果他們真的對你有一點感情,依然把你當成家庭成員的一份子,他們就要承受更大的壓力。比今天的凌謙承受的還要大千百倍。」

  「復製人,絕不允許擁有獨立意志,更不用說擁有聯邦軍隊指揮權。」

  「所以,順其自然吧。」

  凌衛的耳膜被這些悲歌般的低語輕輕震動。

  他試圖認真地把這些話聽進去,但耳邊有另一個聲音,叫著「哥哥」。

  哥哥,現實都是骯髒的。

  我們都是凌家的子孫,真正的軍人。

  當生命受到威脅時,應該挺身而戰,不屈求存。

  哥哥,記住我們立下的誓言!

  凌涵……

  額頭垂下的黑髮被人溫柔地拂過,凌衛顫動著睫毛,睜開眼睛,看見一雙啡色眼眸。

  惡魔的眸子,竟然也蘊滿感情。

  深深的感情。

  「我有點明白了,你的感覺。」凌衛忽然露出一個恍惚的微笑,「你愛著一個人,只想他回來,除此之外,別無所求。我一直覺得你這種愛情,充滿邪惡。也許,其實愛這種東西,本來就沒有邪惡和正義之分。」

  他在艾爾懷裡動了動,輕聲說,「扶我起來。」

  在那次殘忍的審訊後,他從沒有這樣溫和地對艾爾說過話。

  艾爾不禁擰了擰眉。

  凌衛把掉到床單上的聲明稿拿起來,再看了一遍,「我記住了。現在,可以開始錄像了嗎?希望這段視頻可以儘快放上公開資料庫。」

  錄像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房間中本來就設置了錄像儀器。

  「等一下。」艾爾又用了一次指紋密令,從牆內置的柜子裡,取出襯衣和軍裝,丟給凌衛,「穿上。我不希望衛霆的身體被人看光。」

  看著久違的軍裝,彷彿即將消失的羞恥感,忽然又回來了。

  凌衛撫摸了一下熟悉的布料,用最快速度把軍裝穿上。

  似乎轉眼之間,他又變成了意氣風發的新凌衛號艦長。

  「開始吧。」

  凌衛出現在鏡頭裡,背誦著艾爾指定的聲明稿,一字不差。他明白,只要有一個字錯了,這份可以為凌謙紓緩輿論壓力的視頻也許就無法出現在公眾面前。

  「各位聯邦公民,我是凌衛。有關近日出現的,我身上存在傷痕,是被無血緣弟弟凌謙虐待的謠言,我在此做出澄清。我在凌家並沒有受到身體上的虐待,肩膀上更沒有所謂的烙印。」對著鏡頭,凌衛脫下軍裝外套,把襯衣鈕扣打開,露出自己平滑結實的肩膀,「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就這種荒謬謠言做出澄清,下不為例。」

  停頓一下後,他繼續背誦稿紙上的內容,「另外,我也要在此重申,我在中森基地的公開聲明,依然有效。把我所有公民決定權託付給艾爾。洛森少將,讓艾爾。洛森少將成為本人監護人,是本人誠實願望,也是本人的自由權力……」

  「停。」艾爾忽然說。

  凌衛停下,不解地看向倚床而立,正拿著手持顯示屏在監視錄像效果的艾爾。

  「第一段說得不錯,第二段不夠真實。」艾爾以指導的口氣,不輕不重地說,「看著鏡頭,認真,真實地說。」

  視頻重新開錄。

  但進展很不順利。

  第一段總是很好,第二段卻總被艾爾叫停。

  他就像一個嚴厲,而且一絲不苟的導演,在拍攝自己的驚天鉅作一樣,要凌衛一遍又一遍地對著鏡頭重複。

  「停。」

  「停。」

  「停!」

  「你要讓全聯邦的人相信你的決心,把你的一切,包括生命,都交付給我的決心。」

  「如果你所說的配合是真的,如果你真想我放過你的弟弟們,你必須更認真一點。」

  「……」

  「對著鏡頭,說出那一段話,真正的,放棄自己。」

  「想幫助凌謙,首先,你要讓我滿意。」

  不知道持續了多少次。

  也許有幾百次吧。

  凌衛對著攝像頭,麻木地念著聲明……我所有公民決定權託付給艾爾。洛森少將,讓艾爾。洛森少將成為本人監護人,是本人誠實願望……

  頭好疼。

  像有人拿著一根棍子在腦漿裡面粗魯地攪拌著,像又聞到了審訊室瀰漫的血腥味。

  想暈過去,可是必須堅持。

  他親手去掉了肩膀的刺青,才獲得了這個機會,他必須做到底。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必須如此堅持,硬和自己過不去似的,執拗的,堅持。

  他只想回家。

  只想回到爸爸、媽媽、還有弟弟身邊。

  我們是凌家子孫,真正的軍人。

  應該挺身而戰,不屈求存。

  記住我們立下的誓言!

  「停!重來。你要把這段聲明念到完全真實,把這段聲明刻到心裡,從心底明白,這具身體已經屬於我,我可以讓它裝載我希望的那一個靈魂。你是沒有必要存在的,你已經放棄了,早就放棄了。」

  「你不過,是想把我逼到崩潰。我已經承諾配合了,但你,卻還是這樣苦苦相逼。」

  「這一句可不是我寫好的臺詞。繼續,錄出我滿意的效果,你的弟弟就可以洗清冤屈。」

  凌衛舉起手,啪啪拍打著發脹的腦袋。

  對著攝像頭,竭盡所能凝結模糊的焦距。

  他可以做到。

  厭倦了被艾爾。洛森當成牛羊宰割,厭倦了被困在這絕望的天地,他必須做到一點什麼。只要做到一件事,他就有希望,可以做到第二件,第叄件……

  「……讓艾爾。洛森少將成為本人監護人,是本人誠實願望……」

  凌衛拼盡所有殘存的力氣和精力,堅定地念著這些謊話。

  哥哥。

  我很愛哥哥。

  不管做了多少錯事……不管我有多麼糟糕……

  哥哥。

  如果我對哥哥撒了謊,哥哥會原諒我嗎?

  會的。

  會的,我的弟弟。

  很久以前,你們就告訴過我。

  現實,本來就是骯髒的。

  謊言,有時候是因為太愛。

  這一刻,對著鏡頭,言之鑿鑿地說著不敢置信的謊話,我終於明白到,為了保護喜歡的人而撒謊的心情。

  很久之前,我們就發過誓——我們的愛,是從身體到心靈的契合,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離間。

  任何事,包括謊言。

  任何人,包括艾爾。洛森,包括衛霆,包括所有、所有企圖把我們分開的人。

  「嗯,這一次很好。就此為止吧。」

  艾爾。洛森這句話傳入耳中,堅持了一夜的凌衛終於雙眼一閉,栽倒在地毯上。

  他感覺到艾爾。洛森把他抱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

  他想睜開眼睛,催促他立即把視頻放上公開資料庫,讓凌謙早一刻洗刷冤屈,但他找不到一絲力氣。

  頭很疼,很疼。

  比第一次在嘉獎大會上,第一眼見到艾爾。洛森時還疼。

  他能感覺到,自己無比虛弱,而另一個靈魂在深處蠢蠢欲動,隨時會掙破桎梏,躍出海平面。

  他忍著又開始瀰漫在口腔、鼻尖的血腥味,狠狠壓制著它,那個衛霆。

  對不起,你不能出現。

  也許我這樣分隔你和艾爾。洛森,對你而言很殘忍無情。

  但是,這就是現實。

  爭奪、計謀、謊言……卑鄙的伎倆、無所不用其極的方式……

  我們都為了自己所愛的人而戰,僅此而已。

  愛,本來就沒有邪惡與正義之分。

  第六章

  在聯邦以萬計的高等學府中,位於觀止星的觀止大學,絕對是其中的佼佼者。

  它在高等學府中的地位,近似於聯邦軍校中的征世軍校,政治家和商界領袖都不遺餘力讓兒女們在學校占據一個榮耀的名額,因為學生只要一腳跨入校門,就已經寫出了一半的錦繡前程。

  征世軍校的學生在畢業後,如無意外,一律效命於軍部,成為軍部的中流砥柱,高級軍官。

  而觀止大學的學生畢業後,除了一小半繼承家業,成為各頂尖行業的精英外,大部分則進入聯邦政府,實現他們平步青雲的夢想。

  甚至連當今的聯邦總統,巴布,也是觀止大學的畢業生。

  在這麼一所歷史悠久,有著濃厚學術氣氛的高等學府里學習,是令人感到幸運的一件事,當然,即使是這些幸運的小黃雀們,也仍會對大學之外的事情感興趣,例如最近鬧得轟轟烈烈的凌衛指揮官事件,就是他們私下裡常常興奮討論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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