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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怕美好的一切消失,咱們先來讓它存在。還有一個美好的東西不會消失,就是菩提樹。真希望你是我的菩提樹,我願做你的菩提樹。你知道歌里是怎麼唱嗎?如今我遠離故鄉,已經有許多年,我仍然聽到呼喚,到這裡尋找安謐。靈魂是活生生的,它的安慰才能使人滿足。

  還有憑什麼:憑著滿心的熱望,憑著活力。我不是說著玩的。

  小波,好朋友,你好。……

  自從我認識了你,我覺得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再也沒有誰比你更好了,我的菩提樹!……“無論是歡樂和悲傷,我總到那裡去。”是呵,我的心總嚮往你,特別是在悲傷的時候。你的信太讓我感動了。真的永遠有新東西在前面嗎?我說過了,我的活力不夠,這一點從第一天見到你時我就看出來了:你的生命的活力在吸引我,我不由自主地要到你那裡去,因為你那裡有生活,有創造,有不竭的火,有不盡的源泉。我們一起請求上帝,願它永遠不要枯竭吧!

  ……

  我非常非常地想你,特別是在緊張工作的間歇。我覺得這世界上好像除了你和工作,什麼都不存在了。你也這樣想我嗎?

  銀河,你好!

  你真好,給我寫了那麼多信,這多好哇!

  冬天真可恨,把咱們弄得流離失所。讓它快點過去吧!該死的天,還下起雪來了。冬天太可恨了。

  春天來了就好了。春天來了咱們一起去玩去。記得老歌德的五月之歌嗎?愛情,愛情,燦爛如雲……咱們約好了吧,春天一起去玩。我不太喜歡山,我喜歡廣闊的田野、樹林和河。咱們一定去吧。

  你說我太愛說,真的,我很有一點慚愧,我真是廢話太多。不過我太愛你,我能不說嗎?真的,我除了亂扯一通什麼也不會,只好傻說了。我應當會寫詩,寫好多美麗的詩給你,可是我這笨蛋,我就不會把話說得響亮。我要是會了這個,再加上會把話說得精練,我就會寫詩了。不管我本人多麼平庸,我總覺得對你的愛很美。

  我真喜歡你的一舉一動,多愁善感也喜歡。我總覺得你的心靈里有一種稚氣得讓人疼愛的模樣,我這麼說你不生氣吧?不過我不怕你生氣,我也不和你見外。不管你怎麼想我都這麼說。我也不老成,瘋起來我也和傻小子一樣。只要你別趁我瘋起來欺負我就成了。

  你說我上學苦,真的,真苦。什麼時候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愛就好了。我不愛讓人知道我是怎麼想的,不過我永遠不怕對任何人承認我愛你。愛呀,寫呀,自由自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一起。然後就是讓我再和你分開,你到紅牆後面,我去上學,咱們各做各的苦工,互相思念。一年有這麼一個月就好!

  小波

  銀河,你好!

  我越來越覺得冬天簡直是我們的活災星。你都不知道我多麼希望你明天來看我。可是天多冷啊!路多難走哇!你怎麼能來呢?千萬不要來。

  靜下來想你,覺得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議。以前我不知道愛情這麼美好。愛到深處這麼美好。真不想讓任何人來管我們。誰也管不著,和誰都無關。告訴你,一想到你,我這張醜臉上就泛起微笑。還有在我安靜的時候,你就從我內心深處浮現,就好像阿芙羅蒂從浪花里浮現一樣。你別笑,這個比喻太陳腐了,可是你也知道了吧?親愛的,你在這裡呢。

  你瞧,你從我內心深處經常出現,給我帶來幸福,還有什麼離間得了我們?咱們可不會變成火爐邊的兩個傻瓜。別人也許會詫異咱們的幸福和他們的不一樣,可那與我們有何相干?他們的我們不要,我們的他們也不知道。

  你要我多給你寫,可是我寫的總不如你好,上氣不接下氣的。不過上氣不接下氣的也不要緊,是給你的,是要你知道這顆心怎麼跳。難道我還不能信賴你嗎?難道對你還要像對社會一樣藏起缺點抖擻精神嗎?人對自己有時恍惚一點,大大咧咧,自己喜歡自己隨便一點。你也對我隨便好了。主要是信賴啊!將來啊,我們要是興致都高漲就一起出去瘋跑,你興致不高就來吧:哭也好,說也好,懶也好,我都喜歡你。有時候我也會沒精打采,那時候不許你欺負我!不過我反正不怕你笑話。小波

  日本人愛把人生喻為櫻花,盛開了,很短暫,然後就凋謝了。小波的生命就像櫻花,盛開了,很短暫,然後就溘然凋謝了。

  三島由紀夫在《天人五衰》中寫過一個輪迴的生命,每到18歲就死去,投胎到另一個生命里。這樣,人就永遠活在他最美好的日子裡。他不用等到牙齒掉了、頭髮白了、人變醜了,就悄然逝去。小波就是這樣,在他精神之美的巔峰期與世長辭。

  我只能這樣想,才能壓制我對他的哀思。

  在我心目中,小波是一位浪漫騎士,一位行吟詩人,一位自由思想家。

  小波這個人非常的浪漫。我認識他之初,他就愛自稱為 愁容騎士 ,這是堂?吉訶德的別號。小波生性相當抑鬱,抑鬱既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生存方式;而同時,他又非常非常的浪漫。我是在1977年初與他相識的。在見到他這個人之前,先從朋友那裡看到了他手寫的小說。小說寫在一個很大的本子上。那時他的文筆還很稚嫩,但是一種掩不住的才氣已經跳動在字裡行間。我當時一讀之下,就有一種心弦被撥動的感覺,心想:這個人和我早晚會有點什麼關係。我想這大概就是中國人所說的緣分吧。我第一次和他單獨見面是在光明日報社,那時我大學剛畢業,在那兒當個小編輯。我們聊了沒多久,他突然問:你有朋友沒有?我當時正好沒朋友,就如實相告。他單刀直入地問了一句: 你看我怎麼樣? 我當時的震驚和意外可想而知。他就是這麼浪漫,率情率性。後來我們就開始通信和交往。他把情書寫在五線譜上,他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寫的: 做夢也想不到我會把信寫在五線譜上吧。五線譜是偶然來的,你也是偶然來的。不過我給你的信值得寫在五線譜里呢。但願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抵擋如此的詩意,如此的純情。被愛已經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而這種幸福與得到一種浪漫的騎士之愛相比又遜色許多。

  我們倆都不是什麼美男美女,可是心靈和智力上有種難以言傳的吸引力。我起初懷疑,一對不美的人的戀愛能是美的嗎?後來的事證明,兩顆相愛的心在一起可以是美的。我們愛得那麼深。他說過的一些話我總是忘不了。比如他說: 我和你就像兩個小孩子,圍著一個神秘的果醬罐,一點一點地嘗它,看看裡面有多少甜。 這個畫面所表現出來的天真無邪和純真詩意令我感動不已。再如他有一次說: 我發現有的女人是無價之寶。 他這個無價之寶讓我感動極了。這不是一般的甜言蜜語。如果一個男人真的把你看做是無價之寶,你能不愛他嗎?

  我有時常常自問,我究竟有何德何能,上帝會給我小波這樣一件美好的禮物呢?去年10月10日我去英國,在機場臨分別時,我們雖然不敢太放肆,在公眾場合接吻,但他用勁摟了我肩膀一下作為道別,那種真情流露是世間任何事都不可比擬的。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是永別。他轉身向外走時,我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在那兒默默流了一會兒淚,沒想到這就是他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個背影。

  小波雖然不寫詩,只寫小說隨筆,但是他喜歡把自己稱為詩人,行吟詩人。其實他喜歡韻律,有學過詩的人說,他的小說你仔細看,好多地方有韻。我記憶中小波的小說中惟一寫過的一行詩是在《三十而立》里: 走在寂靜里,走在天上,而xxxx倒掛下來。 我認為寫得很不錯。這詩原來還有很多行,被他劃掉了,只保留了發表的這一句。小波雖然以寫小說和隨筆為主,但在我心中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的身上充滿詩意,他的生命就是一首詩。

  戀愛時他告訴我,16歲時他在雲南,常常在夜裡爬起來,借著月光用藍墨水筆在一面鏡子上寫呀寫,寫了塗,塗了寫,直到整面鏡子變成藍色。從那時起,那個充滿詩意的少年,雲南山寨中皎潔的月光和那面塗成藍色的鏡子,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從我的鑑賞力看,小波的小說文學價值很高。他的《黃金時代》和《未來世界》兩次獲《聯合報》文學大獎,他的惟一一部電影劇本《東宮?西宮》獲阿根廷國際電影節最佳劇本獎,並成為1997年坎城國際電影節入圍作品,使小波成為在國際電影節為中國拿到最佳劇本獎的第一人,這些可以算做對他的文學價值的客觀評價。他的《黃金時代》在大陸出版後,很多人都極喜歡。有人甚至說:王小波是當今中國小說第一人,如果諾貝爾文學獎將來有中國人能得,小波就是一個有這種潛力的人。我不認為這是溢美之詞。雖然也許其中有我特別偏愛的成分。

  小波的文學眼光極高,他很少誇別人的東西。我聽他誇過的人有馬克?吐溫和蕭伯納。這兩位都以幽默睿智著稱。他喜歡的作家還有法國的新小說派,杜拉斯,圖尼埃爾,尤瑟納爾,卡爾維諾和伯爾。他特別不喜歡托爾斯泰,大概覺得他的古典現實主義太乏味,尤其受不了他的宗教說教。小波是個完全徹底的異教徒,他喜歡所有有趣的、飛揚的東西,他的文學就是想超越平淡乏味的現實生活。他特別反對車爾尼雪夫斯基的 真即是美 的文學理論,並且持完全相反的看法。他認為真實的不可能是美的,只有創造出來的東西和想像力的世界才可能是美的。所以他最不喜歡現實主義,不論是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還是古典的現實主義。他有很多文論都精闢之至,平常聊天時說出來,我一聽老要接一句:不行,我得把你這個文論記下來。可是由於懶惰從來沒真記下來過,這將是我終身的遺憾。

  小波的文字極有特色。就像帕瓦羅蒂一張嘴,不用報名,你就知道這是帕瓦羅蒂,胡里奧一唱你就知道是胡里奧一樣,小波的文字也是這樣,你一看就知道出自他的手筆。台灣李敖說過,他是中國白話文第一把手,不知道他看了王小波的文字還會不會這麼說。真的,我就是這麼想的。

  有人說,在我們這樣的社會中,只出理論家,權威理論的闡釋者和意識形態專家,不出思想家,而在我看來,小波是一個例外,他是一位自由思想家。自由人文主義的立場貫穿在他的整個人格和思想之中。讀過他文章的人可能會發現,他特別愛引證羅素,這就是所謂氣味相投吧。他特別崇尚寬容、理性和人的良知,反對一切霸道的、不講理的、教條主義的東西。我對他的思路老有一種特別意外驚喜的感覺。這就是因為我們長這麼大,滿耳聽的不是些陳詞濫調,就是些蠢話傻話,而小波的思路卻總是那麼清新。這是一個他最讓人感到神秘的地方。我分析這和他家庭受過冤枉的遭遇有關。這一遭遇使他從很小就學著用自己的判斷力來找尋真理,他就找到了自由人文主義,並終身保持著對自由和理性的信念。不少人可能看過他寫的《沉默的大多數》,裡面寫到文革武鬥雙方有一方的人咬下了另一方人的耳朵,但是他最終也沒有把那耳朵咽下去,而是吐了出來。小波由此所得的結論極為深刻:有一些基本的原則即使是在那麼瘋狂的年代也是難以違背的,比如說不能吃人。這就是人類希望之所在。小波就是從他的自由人文主義立場上得到這個結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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