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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朝她點點頭說:“你看到了?是誰來捉她的?”

  “一夥穿紫衣的兵爺,他們叫舅娘跟著走,舅娘不肯,他們就把舅娘捉住,用皮條捆住手腳,放到馬背上就走了。臨走抽了看門大爺一鞭子,叫他把路修修。這些兵,真橫。”

  王安聽完這些話,就徑直回家去。那個女孩把腰帶一松,無數槐蠶落在地上,她把它們用腳踩碎,染了一腳的綠汁,然後就追到王安家裡來。

  王安住著一間小小的糙房,門扇已被人踢破,家裡的家具東倒西歪,好像經過了一場殊死搏鬥。王安把家什收拾好,坐在竹床上更衣。脫下舊衣,卻沒有新衣可換,只好在衣櫃裡挑一件穿過而不大髒的衣服穿上了。這時他聽見有人說:“舅舅的肩真寬,胳膊真粗!”這才發現那個女孩不知什麼時候溜了進來,站在陰影中。

  王安說:“甥女兒,你這樣不打招呼就進來很不好。”

  女孩說:“舅舅,我的話還沒說完呢!舅娘臨走時大罵你的祖宗八代,這是怎麼回事?”

  “這不干你的事,你剛才在幹什麼?”

  “捉槐蠶,餵雞。”

  “那你就再去捉槐蠶吧。”

  女孩想了想說:“舅舅,我不捉槐蠶,雞也有東西吃。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做。舅娘被捉走了,你的衣服沒人洗。我給你洗衣服,掙的錢比捉槐蠶一定多。”

  王安確實需要人洗衣服,他就把髒衣服包起來交給她。女孩抱著衣服,聞了聞上面馬廄似的氣味,卻覺得很好聞。她看到王安把頭扭過去,好像不愛看這景象,就問:

  “舅舅,舅娘為什麼罵你?”

  “皇上丟了東西,要舅舅捉賊,把舅娘捉起來當人質。舅舅破不了案,舅娘就要住哧牢,吃餿飯。所以她罵我。”

  女孩說:“那也不應該,像舅娘這樣的女人,嫁了舅舅這樣的男人,還不知足嗎?別說坐幾天牢,丟了命也值!”

  王安又躺到竹床上去,眯起眼睛來想:“她知道我老婆又凶又懶。怎麼知道的?”

  王安的老婆很兇悍,十根指頭都會抓人。王安知道那些禁衛軍來捉她,臉上一定會掛彩,所以她到牢里會比別的女人多吃苦頭。因此,必須早點把她救出來。他閉上眼睛,那女孩以為他睡著了,其實王安在回味以前的事。晚上行房之前,他老婆來把玩他的鬍鬚。王安的鬍子又軟又亮,好像美女的萬縷青絲。他老婆把手插到那些鬍子之中,白日的兇悍就如被水洗去,只剩下似水柔情。那個女孩看到這些鬍子,也想來摸一把,可是他翻了一個身,把鬍子壓到身下,叫她摸不到,於是她嘆一口氣,走出門去了。

  王安睜開一隻眼睛,看那破門裡漏進來的陽光,他想起老婆辱頭上那七點蜘蛛痣,狀如北斗七星。那些痣的顏色,就如名貴的瑪瑙上的紅絛。那些痣在燈光、月光、星星下都清晰可見,就似王安對她的依戀之情。那女人白天和夜晚是兩個人;白天是夜叉,夜裡似龍女。白天是脹起脖子的眼鏡蛇,晚上是最溫順的波斯貓。她為什麼會這樣,王安一直弄不明白,越是弄不明白,王安就越愛她。

  第二天,王安一到衙門點卯,發現簽事房裡一片絕望的氣氛。昨天在竹床上打盹時,他的同事在街上捉了上百個賊,搜出幾十串骨珠來。經過刑訊,有七八個賊承認骨珠是從宮裡偷來。他們把那些骨珠送進宮裡,皇上看了大發雷霆,說誰敢送這樣的假貨來,就把他閹了做太監。

  公差抱怨說,捉到賊搜出骨珠,不經過嚴刑拷打,沒有人知道這珠子是不是從宮裡偷的。經過拷打後賊承認是從宮裡偷來的,又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屈打成招。最後只好請皇帝御覽作為最終鑑定,可皇上要把他們閹了做太監。如果被閹了做成太監,就算最終捉到真賊,皇上把老婆發還,她們又沒用處了,這種曲折的事情,偉大聖明的天子怎麼會體會不到?

  皇上坐在深宮的密室中,眼皮直跳。他知道這是有人在議論他,馬上就想到,是那幫黑烏鴉似的公差在嚼舌根子。他在神聖的憤怒之中,想下一道聖旨,把全體公差馬上閹掉。可是他馬上又變了主意,不發這聖旨了。閹公差,是他有把握能做的事,有把握的事為什麼要著急呢?

  皇上平時坐在密室里時,手裡總握著那串骨珠。他能夠看到熱帶的雨林,霧氣蒸騰的沼澤地,看到暖水河裡黑朽的樹樁,聽到錫蘭僧沉重的鼻息。他還能感到錫蘭僧在泥水中拔足時沉重的心跳,聞見水沼的氣味里合著童身僧侶身上剌鼻的汗酸。直到疲憊之極,他才鬆開手,讓那些灰暗暖潤的珠子在指間滑落。現在沒有這串珠子,皇上就禁不住焦躁,要走出這間密室,到王座上發號施令,把公差痛責一頓,閹掉京兆尹,把守門的太監和宮女送去殺頭。可是他馬上改變了主意,決定不出去。這是容易佬的事情,容易佬的事情何必要著急呢?

  就是珠串在手,皇上也有心火上升的時候。那時候他也想走出密室,到皇后身邊去。二十七歲的皇后,肌膚像拋光的白玉一樣透明。她從出世以來就沒吃過飯,全靠喝清湯度日。皇上想聞聞皇后身上的肉香,她身上的奇香與生俱來,有勾魂攝魄的效力,皇上每次聞了以後,都禁不住春情發動。

  行房對嬌嫩的皇后來說,無疑是殘酷的肉刑。但是皇后從沒拒絕過皇帝,也沒有過一句怨言。皇帝因此判定,在全世界的人中,只有她真正愛他。所以一想到皇后他總禁不住心花怒放。但是每次這麼想過之後,皇帝又改變了主意,到皇后身邊去是最容易做的事。容易做的事何必著急呢?

  皇上想追回遺失的手串才是難做的事。可是他又不樂意走出密室。這不是軍國大事,不便交給宰相去辦,於是他就把追回手串的事,交皇后全權代理。雖然三年不見面,可是他相信,全世界的人只有皇后最明白他的心意。她一定能把手串追回來,他還要人告訴皇后,那雖是一串普通的骨珠,卻是錫蘭僧長途跋涉時握在右手裡的,所以有特殊的意義。

  皇帝說那是一串普通的珠子,可是公差不信,他們認為皇帝身邊的東西,一定佛國異寶,起碼也是舍利子製成。據說,舍利子那種東西會發出佛光,只有有福氣的人和高僧才能看到。所以以後再找到骨珠,應該先送到名山大剎請高僧過目,驗明是佛寶之後,再往宮裡送。聽了這樣的議論,王安吐吐舌頭,走到簽事房外邊來。他遠眺高聳入雲的皇宮,只見飛檐斗拱攢成都市的樓台亭閣,仿佛是空中一片海市蜃樓,這裡最矮的閣樓也有十幾丈吧?

  如果找到能爬上這樣閣樓的人,那麼追回手串還有幾分希望,試想一個賊有這樣的身手,怎麼會在大街上被公差捉到?像他的同事那種捉賊的辦法,只會把大夥的??和老婆一起送掉。王安想到這些,對同事們的捉賊能力完全喪失了信心,他嘆一口氣,加家去了。

  王安走回鬼方坊,站在坊牆下看那些壁上的小人,發現他們方頭方腦,方口方目。龐大的方身軀下兩條麻稈腿,不覺起了同情之心,像這樣的人物要是活過來,雙腿馬上會折斷。正在出神,有人在背後叫:“舅舅,你回來啦?”

  王安回過頭去,看到那個穿綠衫的女孩站在槐樹下,手捧著大沓的衣服。他想:如果這個女孩不捉槐蠶,那倒是蠻可愛的。於是他臉上露出笑意說:“甥女兒,碰上你真湊巧。”

  女孩在陽光下笑起來。“不是湊巧,是我在這兒等你,等了半天啦!”

  王安又板起臉來,他背起手,轉身緩緩行去,那女孩在背後跟隨。她問:“舅舅,你在看牆上的畫,你猜畫的是誰?”

  “不知道。”

  “是你呀!”

  王安早知道他可能是那些棺材板似的人物的模特兒,因為那些人的下巴上全長著亂糙般的鬍子。不過聽她這麼一說,他還是很氣憤。人要長成牆上畫的那樣,還有什麼臉活在人間?他快步走回家去,翻箱倒櫃要找一件衣服,把身上這件汗透了的換下來,可是找不到。那女孩說:“舅舅,換我洗的衣服吧!”

  王安在一瞬間想拒絕,可是他改變了主意,臉上又顯出笑容,接過衣服來說:“你出去,我換衣服。”

  “舅舅怕什麼,我是小孩子。”

  王安不想強迫她出去,就在她面前脫去長衣,裸露出上身。他是毛髮很重的人,很以被外人看到自己的胸毛為羞。可是女孩看到王安粗壯的臂膀,寬闊的前胸,覺得心花怒放。她說:“舅舅的鬍子真好看。能讓我摸一把吧?”

  王安說:“這不行,鬍子是男人的威嚴,怎麼隨便摸得?”

  “什麼威嚴?舅娘就常摸,我看見的!”

  王安的臉登時紅到發紫;她老婆只在行房前撫弄他的鬍子。這種事她都看見了,簡直是猖狂到了極點。他怒吼一聲:“你是怎麼看見的?”

  “爬到樹上看見的,你怎麼瞪眼?我不和你說了!”

  那女孩的臉飛快地漲到通紅,瞪圓了眼睛做出一個怒相。她的脾氣來得的這麼快,倒是王安始料不及的。於是他把自己的怒目金剛相收起來,做出一個笑臉,忽然他聞到一股好聞的青苔味兒,是從衣服里來的,那衣服也很柔軟,很乾淨,於是他和顏悅色地說:“甥女兒,衣服冼得很乾淨。”

  那女孩氣猶未消地說:“是嗎?”

  “當然,衣服上還有好聞的青糙味。你用糙熏過嗎?”

  那女孩已經高興了:“熏什麼?我在後邊塘里洗的,洗出來就有這股味。”

  王安一聽渾身發涼。他知道那水塘,長了一池綠藻,裡面全是青蛙和水蛇,塘水和鼻涕一樣又濃又綠。早知道她要到那裡洗衣服,還不如不叫她洗。但是這種話不便說出口來。於是他到櫃裡取了銅錢,按一個子兒一件給了洗衣的費用,又加上五文,算做洗得乾淨的賞錢。然後他叫女孩回家去,他要午睡了。女孩臨出門時說:

  “舅舅,我一定要摸摸你的鬍子。摸不到不甘心!”

  王安想,這個小鬼頭可能是真想這麼做的。王安還有話問她,就叫她回來說:“摸摸可以,不准揪。”

  女孩把十指伸開,插到那絲一樣的鬍鬚中。她覺得如果一個女人能擁有(當然不是自己長)這麼一部鬍子時。簡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在她沉溺在鬍鬚中時,王安問她:

  “甥女兒,牆上那些小人兒,是誰畫的,你知道嗎?”

  “是我。”

  王安已經猜到是她,不過他還是佯裝不信。女孩說:“這有什麼可不信的。我畫給舅舅看!”

  她到廚下取了一塊木炭,就爬到牆上做作畫。她在牆上像壁虎上了紗窗,上下左右移動十分自如。王安想,長安城裡那些大盜看到這孩子爬牆的本事,一定會在羞愧中死去。轉瞬之間畫完一幅畫。她從牆上下來,拍拍手上的黑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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