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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人們再也沒看見劉三姐。最初,人們在江面上能聽見令人絕倒的悲泣,久後聲音漸漸小了,變得隱約可聞,也不再像悲泣,只像遊絲一縷的歌聲,一直響了三百年!其間也有好事之徒,想要去尋找那失去蹤跡的歌仙。他們爬上江兩岸的山頂,只看見群山如林,灕江像一條白色的長纓從無際雲邊來,又到無際雲邊去。頂上藍天如海,四下白雲如壁。

  下午,我回家的時候,看到地下室窗口的柵欄上趴著一隻潔白的貓。它好象病了。我朝它走去時,它背對著我,低低的伏在那裡,肚子緊緊的貼著鐵條。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貓會這麼謹小慎微的趴著,爪子緊緊的扒在鐵條上。它渾身都在顫抖,頭輕微的搖動著,耳朵在不停的轉動,好象在追蹤著每一個聲響。

  它聽見我的腳步聲,每次我的腳落地都引起它的一陣痙攣。貓怕得厲害,可是它不逃走,也不轉過頭來。風吹過時,它那柔軟的毛打著旋。一隻多麼可愛的貓啊。

  我走到它的前面時,才發現有人把它的眼睛挖掉了。在貓咪的小臉上,有兩道鮮紅的窄fèng,血還在流,它拼命的往地下縮,好象要把自己埋葬。也許它想自殺?總之,這隻失去眼睛的貓,顯得遲遲疑疑。它再也不敢向前邁出一步,也不敢向後邁出一步。它臉上那兩道鮮紅的窄fèng,好象女人塗了口紅的嘴巴。我看了一陣子就回家了。

  我回到家裡,家裡空無一人。沒看到那隻貓以前,我覺得很餓,心裡老想著家裡還有一盒點心,可是現在卻一陣陣的泛噁心。此外,我還感到渾身麻木,腦袋裡空空蕩蕩,什麼念頭也沒有。

  外邊的天空陰沉沉的,屋裡很黑。但是通往陽台的門打開著,那兒比較明亮。我到陽台上去,往下一看,那隻貓不知什麼時候爬到了柵欄平台的邊上,伸出前爪小心翼翼的往下試探。柵欄平台離地大約有20厘米,比貓的前腿長不了多少。它怎麼也探不到底,於是它趴在那裡久久的試探著,它的爪子就象一隻打水的竹籃。我站在那兒,突然感到一種要從三樓上跳下去的欲望。我回屋去了。

  天快黑的時候,我又到陽台上去。在一片淡藍色的朦朧之中,我看見那隻貓還在那裡,它的前爪還在虛空中試探。那道半尺高的平台在那隻貓痛苦的感覺之中一定被當作了一道可怕的深淵。我不知道它為什麼不肯放棄那個痛苦而無望的企圖。後來它昂起頭來,把那鮮血淋林的空眼眶投向天空,張開嘴無聲的慘叫起來,我明白它一定是在哀求貓們的好上帝來解救它。

  我小時候也象它一樣,如果打碎了什麼值兩毛錢以上的東西,我害怕會挨一頓毒打,就會把它的碎片再三的捏在一起,在心裡痛苦的慘叫,哀求它會自動長好,甚至還會把碎片用一張舊報紙包好,放在桌子上,遠遠的躲開不去看。我總希望有什麼善神會在我不看的時候把它變成一個好的,但是沒有一次成功。

  現在那隻貓也和我小時侯一樣的愚蠢。它那顆白色的小腦袋一上一下的擺動著。正是痛苦叫它無師自通的相信了上帝。

  夜裡我睡不著覺,心砰砰直跳,屋裡又黑的叫人害怕。我怎麼也想不出人為什麼要挖掉貓的眼睛。貓不會慘叫嗎?血不會流嗎?貓的眼睛不是清澈的嗎?挖掉一隻之後,不是會有一個血淋林的窟窿嗎?怎麼能再挖掉另一隻呢?因此,人要怎麼才能挖掉貓的眼睛?想得我好幾次乾嘔起來。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陽台上去。下邊有一盞暗淡無光的路燈,照見平台上那隻貓,它正沿著平台的水泥沿慢慢的爬,不停的伸出它的爪子去試探。它爬到牆邊,小心的蹲起來,用一隻前爪在牆上摸索,然後艱難萬分的轉過身去,象一隻壁虎一樣肚皮貼地地爬回去。它就這麼不停的來回爬。我想這隻貓的世界一定只包含一條窄窄的通道,兩邊是萬丈深淵而兩端是萬丈懸崖,還有原來是眼睛的地方釘著兩把火紅的鐵釺。

  凌晨三點鐘,那隻貓在窗前叫,叫的嚇死人的可怕。我用被子包住了腦袋,那慘叫還是一聲聲傳進了耳朵里來。

  早上我出去的時,那隻貓還趴在那兒,不停的慘叫,它空眼窩上的血已經幹了,顯得不那麼可怕,可是它悽厲的叫聲把那點好處全抵消了。

  那一天我過得提心弔膽。只覺得天地昏沉,世界上有一道鮮紅的傷口迸開了,正在不停的流血。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了這件暴行,可是原因不明,而且連一個藉口都沒有。

  我只知道有一種現成的藉口,那就是這是貓不是人,不過就是這麼說了,也不能使這個傷口結上一層疤。

  下午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幾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來,什麼割喉管、活埋之類。幹這些事情時,都有它的藉口,可是這些藉口全都文不對題,它不能解釋這些暴行本身。

  走到那個平台時,我看到那隻貓已經死了,它的屍體被丟到牆角里,顯得比活的時候小的多。我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身上覺得輕鬆了許多。早上我穿了件厚厚的大棉襖,現在頓時覺得熱得不堪。我一邊脫棉襖一邊上樓去,嘴裡大聲吹著口哨。我的未婚妻在家裡等我,弄了好多菜,可是我還覺得不夠,於是我就上街去買啤酒。

  我提著兩瓶啤酒回來,路過那個平台時,看到那隻貓的幻影趴在那兒,它的兩隻空眼眶裡還在流著鮮血,可憐的哆嗦著。我感到心驚肉跳,扭開頭躡手躡腳地跑過去。

  上樓梯的時候,我猛然想起有一點不對。死去的那隻貓是白色的,可是我看見的那個幻影是只黃貓。走到家門口時,我才想到這又是一隻貓被挖掉了眼珠,於是我的身體劇烈的抖動起來。

  我回到家裡,渾身上下迅速地被冷汗浸透了。她問我是怎麼回事。我沒法向她解釋,只能說我不舒服。於是她把我送上床去,加上三床被子,四件大衣。她獨自一人把滿桌菜都吃了,還喝了兩瓶啤酒。

  夜裡那隻貓在慘叫,嚇的我魂不附體。我又想起明朝的時候,人們把犯人捆起來,把他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來,割到沒有血的時候,白骨上就流著黃水,而那犯人的眼睛還圓睜著。

  以後,那個平台上常常有一隻貓,沒有眼睛,鮮血淋漓。可我總也不能司空見慣。我不能明白這事。人們經過的時候只輕描淡寫的說一聲:“這孩子們,真淘氣。”據說這些貓是他們從郊外捉來的。

  我也曾經是個孩子,可我從來也沒起過這種念頭。在單位里我把這件事對大家說,他們聽了以後也那麼說。只有我覺得這件事分外的可怕。於是我就經常和別人說起這件事。他們漸漸的聽膩了。有人對我說:“你這個人真沒味兒。”

  昨天晚上,又有一隻貓在平台上慘叫。我徹夜未眠,猛然想到這些事情都不是偶然的,這裡邊自有道理。

  當然了,一件這樣頻繁出現的事情肯定不是偶然的,必然有一條規律支配它的出現。人們不會出於一時的衝動就去挖掉貓的眼睛。支配他們的是一種力量。

  這種力量也不會單獨的出現,它必然有它的淵源,我竟不知道這淵源在哪裡,可是它必然存在。

  可怕的是我居然不能感到這種力量的存在,而大多數人對它已經熟悉了。也許我不了解的不單單是一種力量,而是整整的一個新世界?我已經覺到它的存在,但是我卻不能走進它的大門,因為在我和它之間隔了一道深淵。我就象那隻平台上的瞎貓,遠離人世。

  第二天早上,我出去時那一隻貓已經死了。但平台上不會空很久的。我已經打定了主意。

  我背著書包,書包里放著一條繩子和一把小刀。我要到動物收購站去買一隻貓來。當我把它的眼睛挖掉送上平台時,我就一切都明白了。

  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跨入人世。

  我住在立新街甲一號的破樓里。庚子年間,有一幫洋主子在此據守,招來了成千上萬的義和團大叔,把它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搬來紅衣炮、黑衣炮、大將軍、過江龍、三眼銃、榆木噴、大抬杆兒、滿天星、一聲雷、一窩蜂、麻雷子、二踢腳、老頭冒花一百星,鐵炮銅炮煙花炮,鳥槍土槍滋水槍,裝上煙花葯、炮仗藥、開山藥、鳥槍藥、耗子藥、狗皮膏藥,填以榴彈、霰彈、燃燒彈、葡萄彈、臭雞蛋、犁頭砂、鉛子兒砂,對準它排頭燃放,打了它一身窟窿,可它還是挺著不倒。直到八十多年後,它還搖搖晃晃地站著,我還得住在裡面。

  這房子公道講,破歸破,倒也寬敞。我一個人住一個大閣樓,除了冬天太冷,夏天太熱,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妥當。但是我對它深惡痛絕,因為十幾年前我住在這裡時,死了爹又死了媽,從此成了孤兒。住在這裡我每夜都做噩夢,因此我下定決心,不搬出去就不戀愛,不結婚。古代一位將軍出門打仗,下令“滅此朝食”,不把對面那幫狗娘養的殺個淨光淨,絕不開飯!他的兵都有一條皮帶,把肚子束緊,所以一個個那麼苗條可愛。我的決心也這麼堅定。隆冬的傍晚,我和小胡在爐邊對坐,我說在這小屋裡結婚是對我的侮辱。古人形容男女弄玉吹蕭時有詩云:小樓吹徹玉笙寒。在這個破樓前吹玉笙,不相宜,只能吹洋鐵皮喇叭,不像談戀愛,倒像收破爛。古人云,要做東床快婿、這個閣樓里就這麼一張床,如何去做?古人形容夫妻相敬,有言道,舉案齊眉。准在我這屋裡個案,小心憧了腦袋。古人形容夫妻相戲,有詞云:嚼爛紅絨,笑向檀郎唾。要是一位女士誤嫁人我這狗窩,恐怕唾過來的不是紅絨,是一口粘痰。

  小胡說,她也有同感。她要嫁出去,不住這個破房子。俗話稱出嫁為出閣,那就是要搬出這個破樓閣。古詩云: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試問此樓,雕欄何在?玉砌何在?古詞云:佳人難得,傾國。別人連國都傾了,她卻傾不了一個破樓,真她娘沒道理!所以她就等著那一天,要“仰天長笑出門去”!出門者,嫁人也。長笑一聲出了這狗窩,未婚夫乘大號奔馳車來接。阿房宮,八百里,未央宮,深如水。自古華廈住佳人,不成咱是個蓬頭鬼?

  聽了她這個長歌行,我心裡真有點不高興。當時我們倆正在煤球爐上涮羊肉,爐台上放著韭花醬、滷蝦油一類的東西。我偷眼看看她,只見此人高大粗壯,毛衣里凸出兩個大Rx房,就如提籃里露出兩棵大號洋白菜,粗胳膊粗腿。吃得發熱時滿臉通紅,腦袋上還梳一條大辮子,越發顯得大得不得了。她騎在我的椅子上,那椅子那麼單薄,我和椅子都提心弔膽,等著那咔嚓一聲。咔嚓之前是椅子,咔嚓之後是劈柴。看來她還沒本錢,勾上一位高於子弟搬出去,讓這破樓里只剩我一個人和耗子做伴兒。她這麼吹噓,純是出於一股自戀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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