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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石溝村的戰福,大概姓初。每隔五天,他准要站在那個地方,成為石溝逢集的一個重要標誌,就像那一天集上會有很多的人,很多待買的東西一樣,使人不能忘懷。所以有一天,在那個地方,站的不是戰福,而變成了一條毛片斑駁的黑狗時,人們就感到吃驚,想要明白髮生了一些什麼事情。

  在弄明這件事情之前,我先要說明,戰福是男的。

  當初,他爹在世的時候,他也曾經像個人樣。也就是說,衣服常常比較乾淨,腳上比現在多了雙鞋。夏天,他穿的是一件白布小褂,那條黑褲子比現在像樣的多。頭髮經常理,隔三五天還洗洗臉。除此之外,其它的差別就不太多了。

  當初,他爹在世的時候,他也曾經像個人樣。也就是說,衣服常常比較乾淨,腳上比現在多了雙鞋。夏天,他穿的是一件白布小褂,那條黑褲子比現在像樣的多。頭髮經常理,隔三五天還洗臉。除此之外,其它的差別就不太多了。

  他爹六一年死了,給他留下了兩間搖搖晃晃的破糙房,快空的糧囤和一個分遺產的哥哥。他媽死的很早。可是他不能埋怨他爹留下的東西太少,他有什麼理由去埋怨一個因為要把飯留給兒子們吃,結果得了水腫病,躺在冷炕上的父親呢?而且,就是在彌留之際,父親還把頭從戰福手上的粥碗前扭開,說是不管用了,留著你們吃吧。對於這樣一個父親,戰福除了後悔平日爭吃的和哥打架之外,還能有什麼呢?

  第二年光景好了,可是父親已不可能再活。哥哥的歲數已經不小,必須蓋幾間新房子了。戰福已經十六歲,在生產隊也算一個六分勞動力。每天晚上下工之後,乘著天黑前一點微光,人們總能看見這哥倆在從山上往下推石頭,給未來的房子打基礎。蓋一幢新房子要好多石頭呢。如果需要到外村去推石頭和磚瓦,永遠是戰福一人去。因為他在生產隊裡掙六分,其實幹起活來,不比哥哥差多少。

  就因為這哥倆拼命的幹活,所以家裡亂成了一鍋粥。戰福的衣著那時就和現在有點像了。他們有時早上不吃飯,有時中午不吃飯,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即使吃飯,也不刷鍋。炕席破了,碎了,成了片片了。被子破了,黑了,成了球了。衣服破了,從來不補。哥哥為了漂亮,總是穿新的,戰福以白的為滿足。他倒很識大體,知道哥哥要討媳婦了,不能穿得太糟糕。

  他們房子蓋成了,就在舊房子的旁邊,兩幢房子合留一個院子。新房子石頭砌到腰線,新式的門窗,青瓦的頂,在當時的膠東農村,真是不可多得的建築。

  戰福和他哥哥一起搬了進去。沒用多久,這間房子就和過去的糙房一樣,弄得豬都不願意進去。直到新嫂子過了門,家裡烏七八糟的情況才好轉。原來戰福的哥哥二來子的老婆最愛整潔。可是戰福仍然舊習不改。二來子的老婆就讓二來子和戰福分家,叫戰福搬到小屋去住。終於,因為生活有人照顧而美得要命的戰福,終於發現了嫂子經常給他臉色看,而且把他脫下的髒衣服毫不客氣地團起來扔到炕洞裡。戰福魯鈍得毫無覺悟,結果有一天嫂子毫不客氣講出來,讓他搬出去!理由是她不能侍候兩個人,再說戰福已經大了,不能總住哥嫂家裡。

  戰福看著凶神惡煞般的嫂子和不敢置一辭的哥哥,驚得瞠目結舌,氣得口眼歪斜。結果還是乖乖地搬了出去。

  據人們議論,二來子把戰福攆出去,是為了免得將來戰福要蓋房子有很多麻煩和花銷。據此我看,二來子不一定想把戰福攆走,他們弟兄感情倒不壞。問題還在他老婆身上。不過二來子也不是什麼好傢夥,看著老婆把兄弟趕走不說話,分明也是怕給戰福蓋房。我覺得二來子畢竟還是有情可原:誰要是像他那麼樣在人家下工後沒夜拉黑地推過石頭,拉過石灰,就會同情拉車的牲口的苦處了。吃過那種苦頭的人殺了他也不願意再吃。

  從此,戰福開始三天兩頭不出工,那身打扮也越來越不成樣。言語和行為也開始慌悖起來,也絕少和人們來往。秋天不知道往家弄燒的,春天不知道往自留地里種菜,其實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也不懂這些。他開始偷東西,於是又常挨打,結果越來越不像個人。

  就這麼過了十年,他就成了現在這麼個樣子:三分人,七分鬼。最近三年他共出了二十天工,好在隊裡因為他是孤兒救濟點,哥哥還有點良心,有時送點飯給他。不然,他早就餓死了。平時,他到處遊手好閒。每逢趕集,他就像個傻子一樣的站在那裡。可是最糟糕的是他又不瘋不傻,想想他過的日子,真叫別人也心裡難受。

  有一天,西北來的狂風在大道上掀起滾滾的黃沙。風和路邊的楊樹在空中爭奪樹葉,金黃色的葉片像大雪一樣飄落下來。一陣勁風吹過,一團落葉就像旋風前的紙錢灰一樣跳起來狂舞,仿佛要把人撞倒。大路上空無一人,就連狗們也被飛沙趕回家去了。

  可是戰福不願意回家。那兩間破敗的小屋,那個破敗的巢穴,就是戰福也不願意在裡面呆著。他在供銷社裡走來走去,煞有介事地看著櫃檯里的商品,一隻手在襯衣里捉拿那些成群地亂爬的虱子。石溝的供銷社相當的不小,從東到西頭足有三十多米,平時站在櫃檯後面的售貨員也有十五六個。不過我要說,他們之中有幾個很夠槍斃的資格。上午九點鐘上班,十一點他們就把當天的帳結清了,錢點好了,下午誰來買東西,他就有本事不賣給你。你叫他拿什麼來看看,叫三遍,他把頭轉過去,再叫幾遍,他又把頭轉過來,厚顏無恥對你瞪大眼睛,好像他是一頭驢似的。其中有一個女的叫小蘇,如果殺人不償命,准有人來活剝她的皮。看起來,很樸實可愛的樣子,讓人有些好感,其實,是個最無恥的騷娘們。

  這一天,供銷社總共也沒有幾人來光顧。天漸漸的黑了,櫃檯後面那些沒人味的東西乾乾地坐了一天,無聊得要發瘋。有人伸懶腰,有人雙手扶著柜子,扭著腰,樣子噁心得嚇死人。小蘇打呵欠,眼淚都流出來了,好像鼻孔里進了煙末子。她看看手錶,又看看窗外,居然很盼著有人來買東西。因為他們這些人之間再也談不出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如果有人來買東西,就是不是熟人,說不上話,也可以散散心。

  可是時間一分分地過去,沒有什麼人來。只有戰福在屋子走來走去,好像一個鬼一樣瞪著大眼到處看。

  小蘇眼睛猛的一亮,看出戰福可以拿來散心解悶,她叫:“戰福,過來!”

  戰福猛的站住了,身上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誰叫他?是小蘇嗎?怎麼會是小蘇?戰福扭過頭來,卻看見小蘇在對他招手,而且滿臉堆著笑。

  戰福小心翼翼地朝她走去,好像一條野狗走向手裡拿著肉片的人。他不知小蘇要和他說什麼。也許他不知不覺中冒犯她了?總之,這類人對他總不會有什麼好意的。但她臉上明明堆著笑。

  等他走到櫃檯前面,小蘇就肉聲說道:“戰福,你為什麼這麼髒啊?”

  戰福臉變紫了。並不是因為臉紅的怎麼厲害,也就是一般的紅法。不過他臉上固有的污黑和紅色一經混合,就是紫的。對了,他為什麼這麼髒呀?

  “真的,戰福,你要是把臉洗乾淨,頭髮理一理,還是很颯利的呢!”

  供銷社裡響起了一片笑聲。戰福的腦子裡也在嗡嗡地響。賣書本文具的小馬(他也很夠槍斃的資格)也走過來湊趣:“戰福,回去把臉洗乾淨,頭髮理一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來。”

  小蘇猛的像惡狗一樣瞪起眼睛:“小馬,你想放個什麼屁?”

  “嗯?怎麼是放屁?你心裡想說的不好說,我替你說就是放屁?戰福,你福氣不小啊!我們這位蘇小姐看上你啦!”

  “哈哈哈!!!”供銷社裡全體人中豬狗都笑得前仰後合。小蘇老著臉皮說:“笑什麼,人家也是個人!”

  “哈哈哈!!!”全部人中豬狗又一次狂笑。小馬摸著肚子,揉著眼淚說:“對,對,是個人!戰福,回家收拾收拾,蘇小姐歲數不小了,也該出門子了!”

  那些傢伙笑得幾乎斷氣。小蘇的臉也漲紅了,但是還是恬不知恥地說:“怎麼啦?你比人家強嗎?”“呃呀,口氣挺硬,你真要跟他?”“真跟他怎麼樣?”“我買一對暖瓶送你……們!”“哈!哈!”“我要笑死啦!”人中豬狗們說,“讓我歇口氣吧!”

  小馬喘著氣說:“哎呀,小蘇,你真是刮不知恬!”供銷社裡又一次響起了笑聲,可是笑的人少多了。這裡有點文化的人畢竟太少。

  戰福在笑聲中逃離了供銷社。那些突然的鬨笑聲像鞭子一樣有力地抽打他。街道上的風用飛揚的沙土迎接他,飛舞的落葉又一直把他伴送到家裡。他推開虛掩著的院門,一頭鑽進他那個破爛不堪的小屋裡,躺在炕上,心裡難過得要發狂。他想到在供銷社裡的無端羞辱,又想到自己這些狗一樣的日子,就感到心像刀絞一樣痛。這倒是不多見的。平時,戰福的腦子總是麻木的,不歡喜,也不沮喪。沒有熱情,也沒有追念往事火一樣的懊悔。他不向命運抱怨什麼,當然也不會為什麼暗自慶幸。不分析,也不判斷。沒有幻想,也沒有對往事甜蜜的沉緬。他的腦子是一片真空。

  戰福腦海里的翻騰平息下來了。只有往事在頭腦里無聲上演。嫂子猙獰的面孔,然後是他的破狗窩。懶洋洋、無所作為的感覺。糧食缸空了。可是也不想吃。到人家菜園裡偷菜。冬天夜裡到人家柴火垛上偷柴。挨打……

  街門咣當一聲響,是上工回來的二來子。戰福抬起頭來,屋裡黑了。肚子有點鈍鈍的痛,是一天沒吃飯了。缸里隊上才送了三十斤玉米來,可是要吃還得去磨。唉,再忍一頓吧!戰福把破棉花球拉過來,抱在懷裡,便昏然入夢了。

  清晨的涼氣透過撕破的窗戶紙,把戰福從夢鄉喚起。他從炕上坐起來,環顧著四周,第一次發現,這間屋子實在不像是人住的場所,而像是狗窩豬圈一類的東西。看吧,鍋台上長起了青糙,窗戶上的灰塵也已經足有半寸。由於窗格上和窗戶紙上灰土太厚,屋裡也是灰濛濛的,更增加了灰暗破敗的氣象。當然了,如果是平常,戰福一定是熟視無睹。可是在今天,不知是什麼鬼附了體,戰福“覺今是而昨非”,居然覺得以往的日子實在過得太噁心了。是什麼力量促使他自新了呢?我說不上來,當時戰福也說不上來。

  戰福起身下炕,首先掃去了多年堆積在地下的灰土。然後掃了掃窗台,又把窗戶紙通通撕下來。他鏟去鍋台上的青糙,掏了掏鍋底下的陳灰,然後又把缸里擔滿了清水。看一看屋裡,仍然有破敗的景象,於是把破棉被扔到了炕旮旯里。然後巡視一下屋裡,覺得他的小糙房真是一座意想不到的輝煌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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