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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雖然肥胖,但卻一點也不喘,說起話來底氣充足,聲如驢鳴:“相公說的是!現在的僧寺尼庵,算什麼佛門清靜?那班小和尚看起女人來,直勾勾地目不轉睛。老衲要出門雲遊,家眷放在寺里就不能放心,只得帶了同行。這世道真沒了體統!”

  書生想:這和尚恁地沒廉恥!我不要他同行。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前面是個市鎮。書生說:“大師要住宿嗎?這裡有好大客棧,正好住宿!”

  “依相公說,我們就住宿。”

  “大師宿下,我們乘晚涼再行一程。”

  “那就依相公說,我們再行一程!”

  “大師要宿,我們便行。大師要行時,我們就宿。”

  “相公,正好要說話,怎麼撇了開?相公要宿,我們也宿,相公要行,我們也行!”

  書生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真想罵他一聲。但是沒有罵,只是想:和尚要同行,也由他。車馬行過市集,走上山道,太陽已經落山,一輪滿月升起來,又大又圓,又黃又荒唐。月下的景物也顯得荒唐。山坡上一株枯樹,好像是黑紙剪成。西邊天上一抹微光中的雲,好像是翻肚皮的死魚。馬蹄聲在黑暗中響著,一聲聲都很清楚。和尚的大禿頭白森森,看上去令人心中發癢。書生真想撲過去在上面咬一口。當然,這種事干不得。和尚要問:好好地走路,你啃我幹什麼?書生又想:撿塊石頭開了他的瓢兒也能止癢。這種事也干不得。和尚在喋喋不休,聽了他的話,書生心裡癢得更厲害。和尚在談女人,誰能想像佛門子弟會說出這種話來?

  和尚說:安南的女子嬌小玲瓏,性情溫柔,擁在膝上別有一番情趣;鮮卑女子高大白淨,秀頸修長,最適於在榻上玉體橫陳;東瀛的少女深諳禮節,舉止得體,用做侍婢再合適也沒有;西域的蠻女熱情如火,性慾旺盛,家裡有一個就夠,萬不能有兩個。談到中國女人,和尚認為三湘女子溫柔,巴蜀女子多才,隴西的女子忠誠,關中的女子適合當老婆。天下只有燕趙的老婆最要不得,因為完全是母老虎。聽到最後一句話,書生有點上火,因為他老婆是河北人。於是他接口說道,現在的女人都不成體統,遇上誰就和誰過,也不管他是和尚道士,頭上有毛沒毛。關於這一點,和尚說不能怪女人。這些年來先是安史之亂,後來又邊亂紛紛。天下男了去了十之八九,女孩子卻還得嫁人。所以,嫁個和尚也不錯。聽了這種話,書生差點笑出來,這個和尚有趣得緊啦!

  和尚說,談女人無趣,不如來談騎she。書生聽了心裡又發癢——出家人談談擊鼓撞鐘、敲木魚念經也罷,他偏要談跑馬she箭!不過這是書生心愛的話題,雖然對著一個和尚,他也禁不住發言道:習she的人多數都以為騎烈馬,挽強弓,用長箭,百步穿楊,這就是she得好啦。其實這樣的she藝連品都沒有。真正會she的人,把she箭當一種藝術來享受。三秋到湖沼中去she雁,拿拓木的長弓,巴蜀的長箭,乘樺木的輕舟,攜善鳧的黃犬,雖然是去she雁,但不是志在得雁,意在領略秋日的高天,天頂的勁風,滿弓欲發時志在萬里的一點情趣。隆冬到大漠上she雕,要用強勁的角弓、北地的鳴鏑,乘口外的良馬,攜鮮卑家奴,體會怒馬強弓she猛禽時一股沖天的怒意。春日到嶺上she鳥雉,用白木的軟弓,蘆葦的輕箭,she來揮灑自如,不用一點力氣,渾如吟詩作賦,體會春日遠足的野趣。夏天在林間she鳥雀,用桑木的小弓小箭,帶一個垂髮的小童提盒相隨。在林間she小鳥兒是一樁精細的工作,需要耳目並用,she時又要全神貫注,不得有絲毫的偏差,睏倦時在林間小酌。這樣she法才叫做she呢。

  和尚說,看來相公對於she藝很有心得,可稱是一位行家。不過在老僧看來,依照天時地利的不同,選擇弓矢去she,不免沾上一點雕琢的痕跡。莫如就地取材信手拈來。比如老僧在靜室里參禪,飛蠅擾人,就隨手取綠豆為丸彈之,百不失一,這就略得she藝的意思。夏夜蚊聲可厭,信手撅下竹簾一條,繃上頭髮以松針she之,只聽嗡嗡聲一一終止,這就算稍窺she藝之奧妙。跳蚤擾人時,老僧以席蔑為弓,以蠶絲為弦,用鬍子茬把公跳蚤全部she殺,母跳蚤渴望愛情,就從靜室里搬出去。貧僧的she法還不能說是精妙,she藝極善者以氣息吹動豹尾上的秋毫,去she擊陽光中飛舞的微塵,到了這一步,才能叫爐火純青。

  書生聽了這些話,把臉都憋紫了。他想:幸虧是在深山裡說話,沒人聽見,否則有人聽了去,一定要說這是兩個牛皮精在比著吹牛皮。倘若如此,那可冤哉枉也!我那she雁、she雕、she雉、she雀,全是真事兒,不比這禿驢she蒼蠅、she蚊子、she跳蚤,純是信口胡吹。別的不要說,捉個跳蚤來,怎麼分辨它的牝牡?除非跳蚤會說話,自稱它是生某某或者妾某某。縱然如此,你還是不知道它是不是說了實話,因此你只能去查它的戶籍——這又是糟糕,跳蚤的戶口本人怎能看見?就算能看見;人也不識跳蚤文。所以只好再提一個跳蚤當翻譯。你怎麼能相信這樣的翻譯?跳蚤這種東西專吸人血,完全不可信。因此分辨跳蚤的牝壯,根本就不可能。和尚吹這樣的牛皮,也不怕閃了舌頭!想到這些事,書生心裡更是奇癢難熬。他真想在和尚的大禿頭上開兩個黑窟窿,但是他又想,這種事兒可干不得。和尚的老婆在一邊看見,難免要責怪於我。

  書生抬頭一看,發現已經走到深山裡。和尚哈哈大笑,說走夜路有人談話,真真是有趣。我們不如叫家眷車仗先行,自己在後面深談。書生點點頭,心裡說:這樣好多啦!我要是憋不住了,沒人看見正好揍你。於是他們站在路邊,讓車輛到前面去。

  此時月亮已經升到中天,山里一片銀色世界。坡上吹著輕輕的風,又乾淨,又明亮,好像瓦面上的琉璃。月光下滿山的樹葉都在閃亮,在某些地方晃動。在另一些地方不晃動。書生想,這真是個漂亮的世界。老天保佑,我可別幹什麼不雅的事情。等到心裡的奇癢平息,他就隨和尚走去,繼續談到很多事情。

  和尚說,談過了騎she,我們來談劍術。這也是書生心愛的話題,所以他就搶先發言道:百鍊的精鋼,最後化為纏指之柔。他有柄這種鋼打制的寶劍,薄如蟬翼,劈風無聲。不用時,這劍可以束在腰裡為帶,用時拿在手裡,劍刃搖曳不定,就如一道光華。揮起來如一匹白練,刺去時變幻不定。倘若此時此劍在我手裡,我只消輕輕一揮,不知不覺之間上人的腦袋就滾到地上啃泥巴,那時您老人家只覺得天旋地轉,臉皮在地上蹭得生痛,還想不到是自己的腦袋掉下地了呢。書生說完這些話縱聲大笑,心裡可有點不踏實。確實有這麼一把劍,不過不全是他的。這是他家的傳世之寶,他爸爸還沒死,這劍不能說是他的。這回出山,身邊也沒有這柄劍,如若和尚要看,他又拿不出來,這就有吹牛皮之嫌。不過這不要緊,可以請和尚到家裡去看。倘若他不肯去,非說書生是吹牛皮不可,正好借這個碴兒和他打一架,不敲出他一頭青疙瘩不算完。

  書生盤算了好多,可是和尚卻不來質疑。他說像這樣的劍只能說是凡品,雖然在凡品中又算是最上等。如果以剃刀在青竹面上剝下一縷竹皮,提在指間就是一柄好劍。拿它朝水上的蜉蝣一揮,那蟲子猶不知死,還在飛。飛出一丈多遠,忽然分成兩半掉下來。倘若老僧手中有這麼一柄劍,只消輕輕一揮、相公不知不覺之中就著了和尚的道兒。你還不知道,高高興興走回家去。到晚間更衣,要與夫人同入羅紹帳時,才發現已被老僧去了勢。說完了和尚哈哈大笑,書生卻氣壞了,心說:

  “你這老賊禿!我不來殺你,已經是十分好了,你倒來取笑我,可是活得不耐煩了?”可是那和尚又說下去:

  “當然,相公是老僧的好友,和尚絕不會閹了你。老僧這等劍術,在劍客里也只算一般。有一位大盜以北海的雲母為刀,那東西不在正午陽光下誰也看不見,砍起人來,就如人頭自己往地下滾,真是好看!還有一位劍客以極細的銀絲為劍,劍既無形,劍客的手法又快到無影。不知不覺一劍刺在你左胸,別住了心臟不能跳動。登時你胸悶氣短,又請郎中,又灌湯藥,越治越不靈。此時劍客先生站在一邊看熱鬧,要是他老人家心情好,上前把劍拔去,你還能活。萬一他輸了錢,你就死吧,到死還以為是自己得了心絞痛!”

  書生聽了這番話,心裡又是一片麻癢。這賊禿吹得真是沒譜了。試問雲母極脆,何以為刀?銀絲極柔,又何以為劍?倘若雲母、銀絲都殺得了人,用一根頭髮就能把人腦袋勒了去。試問人身子是豆腐做的嗎?原來女蝸造人是這麼一個過程:她老人家補天之餘,在海邊煮了一大鍋豆漿,用海水一點,點出一鍋豆腐來,這就是咱們的老祖宗。女媧娘娘不簡單,一隻鍋里能煮出男豆腐和女豆腐,兩塊豆腐一就合,就生下一個小豆腐?真他媽豈有此理。玉皇大帝坐在九天之上,閻羅大帝坐在冥羅地府,主管人的福祿生死,原來是兩家合資開了個豆腐坊。好,太好了!書生悄悄落到後面去,偷手取出彈弓,照和尚腦後一彈彈去。

  書生的彈弓鐵胎裹漆,要是沒學過she箭,任憑你有多大蠻力也拉不開。他的彈丸是安南銅鑄成,拿在手裡不小心掉下去,能把腳砸腫。這一彈要是打在和尚的腦袋上,勢必貫腦而出。書生想到和尚正在誇誇其談,冷不防嘴裡鑽出個大銅丸,勢必要大吃一驚。要是彈丸從眼眶裡鑽出去,和尚覺得臉上掉下東西,隨手一接,接到自己的眼珠子。這種事兒只要沒落到自己身上,誰都覺得有趣。書生覺得自己有幽默感,就大笑起來。

  誰知那和尚吹得高興,搖頭晃腦,那一彈就從他耳邊偏過去。書生一看沒打中,不禁暗暗心驚。他的準頭可以打中三十丈外一個小酒盅,如今打這麼大一顆禿頭,怎麼會打不中?那和尚怎麼早不晃頭,晚不晃頭,偏等他發彈時晃頭?莫非這禿頭不是吹牛,而是有些真實本領?書生收起弓,趕上去探探和尚的口風:

  “上人,可聽見什麼聲音?”

  “噢,一個大屎克螂飛過去,嗡的一聲!”

  書生想:這和尚的耳朵不知是怎麼長的,彈丸飛過是什麼聲音,屎克螂飛過是什麼聲音?他又覺得這和尚怪可憐的,嘴裡談著出神入化的武功,背後有人暗算,卻都不知道。催命的小鬼兒擦耳根子過去,他還以為是屎克螂!讓他想去吧,不值當為他說嘴就把他打死。兩人又並肩而行,談到各種武功,說到拳腳棍棒,和尚又有很多說法,就如騎she劍術,都是書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根本無法想像的事。而且他胖乎乎。傻呵呵,月光下一顆大禿頭白森森、亮灼灼,讓人看了一發忍不住要朝上面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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