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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逼無奈,只好我去拿東西。走到街上,我怕露了馬腳,只好做出女人樣,扭扭捏捏的走路。路上的男人都築曲線畢露的連衣裙太糟糕,真不如做件大襟褂子,再把頭髮盤得和老太太一樣。

  她宿舍里沒人,我像賊一樣溜進去,把箱子提了出來。回到家裡,只見她還比手劃腳的拿保險刀刮鬍子,鬍子沒剃下來,倒把眉毛刮下來不少。我大喝一聲:“別糟踐我的眉毛!你應該這樣刮”……。她學會之後很高興,就打開箱子,傳授我那些破爛的用法,真是叫人噁心到極點。

  變成女人之後,我變得千刁萬惡,上午一小時就和她吵了十一架。我覺得屋裡布置得不好,讓她移動一下,她不樂意,我就嘟噥個不停。後來又去做午飯,她買的菜,我嫌貴嫌老。她買了一瓶四塊錢的葡萄酒,我一聽價錢就聲嘶力竭地怪叫起來,她只好用兩個枕頭把耳朵捂住。我對一切都感到不滿,在廚房裡摔摔打打,打碎了兩三個碟子。她開頭極力忍受,後來忍無可忍,就厲聲喝斥我。我立刻火冒三丈,想衝出去把她揪翻,誰知力不從心,反被她按倒在沙發上。

  她不懷好意地冷笑著說:“你別胡鬧了,否則我就打你的屁股!”

  我咬牙切齒地說:“放我起來!”

  她在我屁股上輕輕打了一下,我立刻尖叫起來:“救命呀!打人了!”她馬上鬆了手,拿到一邊去,臉上滿是不屑之色:“至於的嗎?就打了那麼一下。”我坐起來,嚎哭著說:“好哇!才結婚第一天就打人,這日子可怎麼過……”我又嘟噥了一陣,可是她不理我,我也就不說什麼了。

  吃過晚飯,她提議出去走走。可我寧願待在家裡。我們看了會電視,然後我就去洗澡,準備睡覺。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的身體十分討厭。在那婀娜多姿的曲線里包含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豐滿的Rx房和修長的大腿都很使我反感。長著這樣的東西只能引起好色之徒的卑鄙感情,所以我應該儘可能少出門。

  要當一個女人,應該遠離yín穢。我希望臉上爬滿皺紋,Rx房下垂,肚子上的肉搭拉下來,這才是新中國婦女應有的形象。招引男人的眼目的,一定是個婊子。我覺得我現在這個形象和婊子就差不多。

  當我們兩個一起躺在床上時,她告訴我:“你今天的表現比較像個女人了。照這樣下去,三四天後你就能適應女人生活,可以去上班,不至於露馬腳了。”

  我聽了以後很高興,可是她又說:“你的情緒可和我過去不一樣,顯得像個老太太。不過在婦聯工作這樣很合適。”

  我告訴她,她的表現很像個男人。我們倆談得投機起來。她推心置腹地告訴我:她很想“胡來”一下。我堅決拒絕了。可是過了一會,我又想到她可能會起意到外邊也去胡來,這就太糟糕了。我就告訴她,可以和我“胡來”,但是不准和別的女人亂搞,她答應了。我告訴她“胡來”的方法,她就爬到我身上來,摸摸索索地很讓人討厭。忽然我覺得奇痛難忍,就殺豬也似的哀號一聲,把她嚇得連動都不敢動,過了好半天才說:“我下來了。”可我在黑地里哭了好久,想著不報她弄傷我之仇誓不為人。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又變成了原來的形象。她躺在我身邊,瞪大眼睛,顯然已經醒了很久了。她還是那個漂亮女人,從任何方面來說都是一個好妻子。我伸手去摸她的肩膀,她哆嗦了一下,然後說:“我不是在做夢吧?”

  “做什麼夢?”

  “我昨天好像是個男人。”

  我認為她說得對,但是這不能改變現狀。我伸手把她抱在懷裡,她羞得滿臉通紅,但是表現得還算老實。後來她起了床,站在床前說:“這麼變來變去可受不了,現在我真不知該站在男人的立場上還是該站在女人的立場上了。”

  這話說得不錯。男人和女人之間天然不和,她們偶爾願意和男人在一起,而後就開始折騰起來,向男人發泄仇恨。到現在為止,我們夫妻和睦,可我始終防著她一手。

  插隊的時候,我餵過豬、也放過牛。假如沒有人來管,這兩種動物也完全知道該怎樣生活。它們會自由自在地閒逛,飢則食渴則飲,春天來臨時還要談談愛情;這樣一來,它們的生活層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陳。人來了以後,給它們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頭牛和每一口豬的生活都有了主題。就它們中的大多數而言,這種生活主題是很悲慘的:前者的主題是幹活,後者的主題是長肉。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可抱怨的,因為我當時的生活也不見得豐富了多少,除了八個樣板戲,也沒有什麼消遣。有極少數的豬和牛,它們的生活另有安排。以豬為例,種豬和母豬除了吃,還有別的事可干。就我所見,它們對這些安排也不大喜歡。種豬的任務是交配,換言之,我們的政策准許它當個花花公子。但是疲憊的種豬往往擺出一種肉豬(肉豬是閹過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勢,死活不肯跳到母豬背上去。母豬的任務是生崽兒,但有些母豬卻要把豬崽兒吃掉。總的來說,人的安排使豬痛苦不堪。但它們還是接受了:豬總是豬啊。

  對生活做種種設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設置動物,也設置自己。我們知道,在古希臘有個斯巴達,那裡的生活被設置得了無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為亡命戰士,使女人成為生育機器,前者像些鬥雞,後者像些母豬。這兩類動物是很特別的,但我以為,它們肯定不喜歡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歡又能怎麼樣?人也好,動物也罷,都很難改變自己的命運。

  以下談到的一隻豬有些與眾不同。我餵豬時,它已經有四五歲了,從名分上說,它是肉豬,但長得又黑又瘦,兩眼炯炯有光。這傢伙像山羊一樣敏捷,一米高的豬欄一跳就過;它還能跳上豬圈的房頂,這一點又像是貓——所以它總是到處遊逛,根本就不在圈裡呆著。所有餵過豬的知青都把它當寵兒來對待,它也是我的寵兒——因為它只對知青好,容許他們走到三米之內,要是別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該劁掉。不過你去試試看,哪怕你把劁豬刀藏在身後,它也能嗅出來,朝你瞪大眼睛,噢噢地吼起來。我總是用細米糠熬的粥餵它,等它吃夠了以後,才把糠對到野糙里餵別的豬。其他豬看了嫉妒,一起嚷起來。這時候整個豬場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飽了以後,它就跳上房頂去曬太陽,或者模仿各種聲音。它會學汽車響、拖拉機響,學得都很像;有時整天不見蹤影,我估計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豬去了。我們這裡也有母豬,都關在圈裡,被過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髒又臭,它對它們不感興趣;村寨里的母豬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跡,但我餵豬的時間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寫了。總而言之,所有餵過豬的知青都喜歡它,喜歡它特立獨行的派頭兒,還說它活得瀟灑。但老鄉們就不這麼浪漫,他們說,這豬不正經。領導則痛恨它,這一點以後還要談到。我對它則不止是喜歡——我尊敬它,常常不顧自己虛長十幾歲這一現實,把它叫做“豬兄”。如前所述,這位豬兄會模仿各種聲音。我想它也學過人說話,但沒有學會——假如學會了,我們就可以做傾心之談。但這不能怪它。人和豬的音色差得太遠了。

  後來,豬兄學會了汽笛叫,這個本領給它招來了麻煩。我們那裡有座糖廠,中午要鳴一次汽笛,讓工人換班。我們隊下地幹活時,聽見這次汽笛響就收工回來。我的豬兄每天上午十點鐘總要跳到房上學汽笛,地里的人聽見它叫就回來——這可比糖廠鳴笛早了一個半小時。坦白地說,這不能全怪豬兄,它畢竟不是鍋爐,叫起來和汽笛還有些區別,但老鄉們卻硬說聽不出來。領導上因此開了一個會,把它定成了破壞春耕的壞分子,要對它採取專政手段——會議的精神我已經知道了,但我不為它擔憂——因為假如專政是指繩索和殺豬刀的話,那是一點門都沒有的。以前的領導也不是沒試過,一百人也治不住它。狗也沒用:豬兄跑起來像顆魚雷,能把狗撞出一丈開外。誰知這回是動了真格的,指導員帶了二十幾個人,手拿五四式手槍;副指導員帶了十幾人,手持看青的火槍,分兩路在豬場外的空地上兜捕它。這就使我陷入了內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該舞起兩把殺豬刀衝出去,和它並肩戰鬥,但我又覺得這樣做太過驚世駭俗——它畢竟是只豬啊;還有一個理由,我不敢對抗領導,我懷疑這才是問題之所在。總之,我在一邊看著。豬兄的鎮定使我佩服之極:它很冷靜地躲在手槍和火槍的連線之內,任憑人喊狗咬,不離那條線。這樣,拿手槍的人開火就會把拿火槍的打死,反之亦然;兩頭同時開火,兩頭都會被打死。至於它,因為目標小,多半沒事。就這樣連兜了幾個圈子,它找到了一個空子,一頭撞出去了;跑得瀟灑之極。以後我在甘蔗地里還見過它一次,它長出了獠牙,還認識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這種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贊成它對心懷叵測的人保持距離。

  我已經四十歲了,除了這隻豬,還沒見過誰敢於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為這個原故,我一直懷念這隻特立獨行的豬。

  玄宗在世最後幾年,行路不太平。那年頭出門在外的人無不在身上懷有兵刃。雖然如此,見到路邊躺著餵烏鴉的死人,還是免不了害怕。一般人沒有要緊的大事,誰也不出門,大路上因此空空蕩蕩。有一天,一個書生騎著駿馬,押著車仗,在關中的大道上行走。那時候正值夏日,在馬上極目四望,來路上沒有行人,去路上也沒有行人,田野上看不到農夫,只有遠處地平線上空氣翻滾,好像無色的火焰。車輪吱吱響,好像在腦子裡碾過。書生在馬背上顛簸,只覺得熱汗淋漓,昏昏沉沉。旅行真是乏味的事,如果有個人聊聊就好了。書生不想和車夫談話,因為他們言語粗鄙,也不想和轎車裡的女人談話,因為她們太蠢了。因此他就盼著遇上個行人,哪怕是遊方的郎中,走方的小爐匠也好。可是從上午一直走到下午,誰也沒遇上。直到夕陽西下,天氣轉涼時,才遇上一個和尚。

  和尚騎著騾子,護送著一隊車仗。轎車裡傳出女人的笑語,板車上滿載箱籠。雖然書生盼望一個談伴,這一位他可不喜歡。第一,和尚太無恥,居然和女人同行。第二,和尚太肥,連腦後都堆滿了一顫一顫的肥肉。因為和尚不留頭髮,這一點看得十分清楚。等了一天,等來這麼一個人,不是晦氣麼?等到彼此通過姓名,書生就出言相譏,存心要和尚難堪:

  “大師,經過十年戰亂,不僅是中原殘破十室九空,而且人心不古世道澆漓。我聽說有些尼姑招贅男人過活,還聽說有些和尚和女人同居。生下一批小娃娃,弄得佛門清淨地里晾滿了尿布,真不成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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