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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聽他們胡扯。這是科學,不是看玩藝兒。不過那驢是有點個別。”

  “老師你偏心!我們也要去配種站參觀!”

  “別鬧了。它們需要休息。現在是什麼季節?人家是打了針才能表演的。”

  “再打針!多打幾針!”

  “呸!這又不是機器。有血有肉,和人是一樣的。打你幾針試試!你們少說幾句壞話,我讓甲班把幻燈片拿給你們看。”

  “老師,別聽他們跳拔離間!二軍子說你壞話,我們開了三次班會批他。他們班唐小麗說你上課吃東西,還說了許老師許多壞話。說許老師等於是說你。你以為他們班好,上大當了!”

  這種話我已經聽膩了。所以我這樣想:說我壞話就是愛我,說得越多的越甚。到了植物園,我把學生交給帶參觀的副研究員,自己溜出去看花糙。這一溜不要緊,碰上我師傅劉二了。

  我師傅是個奇人,長得一對牛蛋(公牛的蛋)也似大眼,面黑如鍋底,疙疙瘩瘩不甚平整。他什麼活都會幹,但是七五年我進廠給他當徒弟時,他什麼活都不肯干。他本是育嬰堂帶大的孤兒,討了農村老婆,在鄉下餵了幾口豬,心思全在豬身上。嘴上說絕不幹活,車間主任、班組長逼急了也練幾下子,那時節他哼一支小調,曲是東北紅高梁的調子,詞是自編的。我在一邊給他幫腔,唱完一節他叫我一聲:“我說我的大娘呀!”我應一聲“哎”。我們倆全跑調兒,聽的人沒有不笑的。

  劉二之歌有多少節我說不清,反正一回有一回的詞兒。一唱就從小唱起,說自己是那還用說婊子養的,不走運。接下來唱到進工廠走錯了門。我們廠是五八年街道上老娘們組織起來的,建廠時他十五歲,進來當了個徒工。然後唱到街道廠不長工資,拿了十幾年的二十六塊五。然後唱到老婆找不到。誰也不跟街道廠工人,除了瘸子拐子,要找個全須全羽的萬不可能。沒奈何去找農村的,討了個老婆是懶蟲。說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躺在坑上不起來不說,一頓要吃半斤豬頭肉。然後唱到我的兩位世兄,前奔兒後勺,鼠眉之極,見了饅頭就目光炯炯。這兩個兒子吃得他走投無路,要掙錢沒路子,幹什麼都是資本主義(這會兒有人喝止,說他反動了——那是七五年),只剩了一條路養豬。從這兒往後,全唱豬。豬是他的衣食父母。一個是他的爹,長得如何如何,從鬃毛唱到蹄子,他是如何的愛它,可是要賣錢,只好把它閹了。另一個是他娘,長得如何美麗,正懷了他一窩小兄弟,不能虧了它的嘴。否則他弟弟生出來嘴不夠大沒人買。於是乎要找東西給豬吃,這一段要是沒人打斷可以唱一百年。劉二唱他打糙如何如何,撿菜幫子如何如何,一百多個歷險記。唱了好久才唱到他爹娘也不能光吃菜,這不是孝養爹娘的做法,他要去淘人家的泔水。那幾年農業學大寨,家家發一口缸,把泔水苦起來支農。天一熱臭氣衝天,白花花的蛆滿地爬,北京城裡無人不罵。我師傅也罵,他不是罵泔水缸,而是罵這政策絕了他爹娘的糧糙。於是乎唱到半夜去偷泔水。他和我(我有時幫他的忙)帶著作案工具(漏勺和水桶),潛近一個目標,聽的人無不屏住了呼吸,我師傅忽然不見了。他老人家躲在工作檯下邊,叫我別做聲。這時你再聽,有個人從廠門外一路罵進來,是個老娘們兒。另一路罵法,也是有板有眼,一路罵到車間門口。這是泔水站的周大娘,罵的是劉二。她雙手叉腰,卡著門口一站,厲聲喝道:“王二,你師傅呢?叫他出來!”我說師傅犯了豬瘟,正在家養病,她就罵起來,罵一段數落一段,大意是居民們恨他們,怪他們帶來了泔水缸。他們如此受氣,其實一個月只掙二十五塊錢。三九天蹬平板喝西北風。泔水凍了,要砸冰,這是多麼可怕的工程。熱天忙不過來,泔水長了蛆,居民們指著鼻子罵。總之,他們已經是氣堵了心了。接下來用詠嘆調的形式表示詫異:世界上居然還有劉二這種動物,去偷泔水。偷泔水他們還求之不得呢,可這劉二把泔水撈定了還怕人看出來,往水缸里投入巨石泥土等等,讓他們淘時費了很多力量。別人欺負他們也罷了,劉二還拿他們尋開心,這不是喪盡天良又是什麼。繼而有個花腔的華彩樂段,請求老天爺發下雷霆,把劉二劈了。車間主任奔出來,請她去辦公室談,她不去,罵著走了。我師傅從工作檯下鑽出來,黑臉臊得發紫,可是裝得若無其事,繼續幹活兒。

  我常常勸我師傅別去偷泔水,可以去要,就是偷了也別在缸里下石頭。他不聽,據說是要講點體面。當時我不明白,怎麼偷還要體面?現在想明白了:泔水這東西只能偷,不能要,否則就比豬還不要臉。

  我師傅為人豁達,我和他相識多年,只見過他要這麼點體面。這回我見他的樣子,我說了你也不信。他穿一身格子西服,手指上戴好粗一個金戒指,見面敬我一根希爾頓。原來他從廠里留職停薪出來,當了個包工頭。現在他正領著一班農村來的施工隊給植物園造溫室。他見了我有點發窘,不尷不尬地問我認不認識甲方單位(即植物園)的人。

  我說認識一個,恐怕頂不了用。說著說著我也害起臊來,偷泔水叫人逮住也沒這樣。問候了師娘和兩位世兄,簡直找不出話來談,看見我師傅穿著雪白的襯衫,越看越不順眼,我猜他穿上這套衣服也不舒服。

  我猜我師傅也是這麼看我。嘿,王二這小子居然也當了教師,人模狗樣的帶學生來參觀!其實我不喜歡現在的角色,一點也不喜歡。

  四

  晚上到家時,我情緒很壞,下了班以後,校長又叫我去開教務會。與會考乃是各系主任、教務長等等,把我一個室主任叫去實屬勉強,再說了,我從來也不承認自己是室主任。全校人都知道我是什麼玩藝兒!在會場上的感覺,就如睪丸叫人捏住了一樣。

  洗過澡以後,我赤條條走到陽台上去。滿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場凍結了的大雨。這是媚人的星空。我和鈴子好時,也常常晚上出去,在星空下走。那時候我們一無所有,也沒有什麼能妨礙我們享受靜夜。

  我和鈴子出去時,她背著書包。裡面放著幾件可憐的用具:麻袋片,火柴,香菸(我做完愛喜歡抽一支煙),一小瓶油,還有保險套。東西齊全了,有一種充實感,不過常常不齊全。自從有一次誤用了辣椒油,每次我帶來的油她都要嘗嘗才讓抹,別提多影響情緒了。

  儘管如此,每次去鑽高梁地還是一種偉大的幸福。坐在麻袋上,解開鈴子的衣服,就像走進另外的世界。我念著我的詩:前嚴整後零亂,最後的章節像星星一樣遙遠。鈴子在我身下聽見最後的章節,大叫一聲把我掀翻。她赤條條伏在地上,就著星光把我的詩記在小本子上。

  我開始辨認星座。有一句詩說:像篩子篩麥粉,星星的眼淚在灑落。在沒有月亮的靜夜,星星的眼淚灑在鈴子身上,就像螢光粉。我想到,用不著寫詩給別人看,如果一個人來享受靜夜,我的詩對他毫無用處。別人念了它,只會妨礙他享受自己的靜夜詩。如果一個人不會唱,那麼全世界的歌對他毫無用處;如果他會唱,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這就是說,詩人這個行當應該取消,每個人都要做自己的詩人。

  我一步步走進星星的萬花筒。沒有人能告訴我我在何處,沒人能告訴我我是什麼人,直到入睡,我心裡還帶著一絲迷惘。

  五

  沒有課的日子我也得到學校里去,這全是因為我是生物室主任。坐在空蕩蕩的實驗室里打磕睡,我開始恨校長和他的知遇之恩。假如他像我爸爸和我以前的師長一樣,把我看成不堪造就之輩,那我該是多麼幸福!忽然我媽打電話來,叫我去吃午飯。這是必須要去的。不然她生我這兒子幹嘛?我立刻就上路。

  三十三年前,發生了一件決定我終身的大事。那天下午,我媽在協和醫院值了個十二小時的長夜班,走回家去,關於那個家,我還有一點印象,是在皇城根一條小胡同里,一間半大明朝興建的小瓦房。前面房子太高,那房子裡完全暗無天日,我媽媽穿著印花布的旗袍,足蹬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繞過小巷裡的污水坑。她買了一小點肉,那分量不夠餵貓,但是可以做一頓炸醬麵。她和我爸爸吃完了那頓炸醬麵,就做出了那件事情。

  我最不愛吃炸醬麵,因為我正是炸醬麵造出來的。那天晚上,他們用的那個保險套(還是日本時期的舊貨,經過很多次清洗、晾乾撲上滑石粉)破了,把我漏了出來。事後拿涼水沖洗了一番,以為沒事了,可是才過了一個月,我媽就吐得臉青。

  也許就是因為灌過涼水,我做路夢時老夢見發大水;也許就是因為灌過涼水,我還早產了兩個月,我出世時軟塌塌、毛茸茸,像個在泔水桶里淹死的耗子。我媽媽見了就哭,長嘆一聲道:“我的媽!生出了個什麼東西!”

  我到東來順三樓上等我媽,這是約定的老地方。我不能到醫院去。因為王二的事跡在那兒膾炙人口。我在那兒的早產兒保溫箱裡趴了好幾個月。當時的條件很差,用的是一種洋鐵皮做成的東西,需要定時添加熱水。有一回不慎灌入了一桶滾水,王二差點成了涮羊肉。我到醫院時,連那些辱臭未乾的實習醫生部敢叫我“燙不死的小老鼠”!

  我媽定期要和我說一陣悄悄話,這是她二十年來的積習。這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和我爸爸住在那個小院裡,我媽媽住在醫院的單身宿舍。我歸我爸爸教育,他的方針是嚴刑拷打,雞毛撣子一買一打。一方面是因為我太淘氣,另一方面因為我是走火造出來的,他老不相信我是個正經東西。

  為了破壞課桌的事,老師寫了一封信,叫我帶回家。那信被我全吃了,連信皮在內,好像吃果丹皮一樣。第二天老師管我要回信,我說我爸爸沒寫,她知道我撒謊,又派班長再帶一封信去,我領了一幫小壞蛋在胡同口攔截,追殺了五里方回。最後老師自己來了。她剛走,我爸爸就拎著耳朵把我一頓狠抽,打斷了雞毛撣,正要拿另一根,媽正好回來。她看見我爸爸揪著耳朵把我拎離了地(我的耳朵久經磨練,堅固異常),立刻慘呼一聲,撲過來把我搶下來。接著她把我爹一頓臭罵。我爸爸說這樣做是因為“這孩子像土行孫,一放下地就投影兒”,我媽不聽,她把我救走了。

  我媽救我到醫院,先送我到耳科,看看耳朵壞了沒有。大夫對我的耳朵嘆為觀止,認為這不是耳朵,乃是起重機的吊鉤。然後她到房產科要了一張單人床,把我安頓在她房間裡。發我一把鑰匙,和我約法三章:一是可以不上學,她管開病假條,但是考試要得九十分以上。第二是如果不上學,不准出去玩,以防被人看見。第三是錢在抽屜里,可以自由取用,不過要報帳,用途必須正當。如果沒有意見,這就一言為定。違反約定,就把我交給我爸爸管教。我立刻指天為誓道:倘若王二有違反以上三條的行為,情願下地獄或者和爸爸一塊過。我媽大笑,說她真是糊塗,有這麼大一個兒子,自己還一個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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