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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我回家時,床上好像擺了攤,放滿了各種顏色的內衣。口紅、小鏡子。F告訴我說,今天大有斬獲。她現在每天都去逛商場,順手偷些小東西回來。然後就開這種展覽會。我把它們拂開,給自己騰出個地方坐下說:沒給我偷點什麼?她說:有。就遞給我一個紙盒子。不用看就知道裡面是保險套。她還說:不知道你的號,說著露出想笑的樣子。我把這盒子放到一邊——我不覺得有什麼好笑。於是她把笑容從臉上散去,說:我給你弄飯去,就走開了。我坐在床邊上解鞋帶,嘴裡忽然冒出一句來:你是演員嗎?直到聽到F回答說:不是。我才領悟到那句問話是從我嘴裡冒出來。然後她從廚房裡跑出來說:你問這個幹嗎?我信口說:沒什麼,我覺得你長得像個演員。她說道:謝謝。就回廚房裡去了。也許你會說,這樣的關係就叫相敬如賓。但我知道不是的。我和她的關係實際上是互相不予深究——我對她那種可疑的演員似的作派不予深究,她對我的性無能也不予深究。假如深究的話,早就過不到一塊兒了。

  我對自己也不予深究,假如深究的話,就會問:我幹嗎要寫《我的舅舅》,我幹嗎要買那輛賽車和那所房子?一個答案就在眼前:我總得干點事吧,寫幾本書、掙點錢、買點東西;然後就冒出個反答案:瞧瞧你干出的結果!我倒是寫了不少書,掙了不少錢,也買了不少東西,但是都被公司拿去了。這樣自問自答永無休止,既然如此,就不如問都不問。話雖如此說,問話的神經卻不是我能控制的。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又問了一句:你真是畫家嗎?F聽到這話時愣住了。

  我說過,在公司的地下車庫裡,當所有的M都在討論什麼活兒好、什麼活兒壞時,F們卻穿著合身的馬甲,挺著小巧玲瓏的胸膛走來走去。我曾經攔住了一個,她壓低了聲音說道:對不起。就從我身邊繞過去。說實話,我說不出那個F和眼前這個有何區別;眼前這個F從407走出去,到了公司的地下車庫裡,我也分辨不出來。她們對我來說,每一個都是漂亮的年輕女人,僅此而已。她們和我毫無關係。我不明白的只是:假如她們像我們一樣,都是藝術家、哲學家,何以在我們一個個灰頭土臉時落落大方、絲毫也不感到屈辱呢。F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是雞。她臉上泛起一抹紅暈,看了我一眼。我不動聲色。她又說:他們讓我打小報告,我沒打。我長出了一口氣,問道:那你以後準備怎麼樣呢?她說:先這樣吧。

  我應該解釋一下和F的對話。F說,她是雞。這就是說,她是那種出沒於大飯店的高級jì女。有一天,她被人逮住了,重新安置到我這裡;但有可能是暫時的,假如她把我的一言一行都匯報上去的話。她還說,她沒有匯報我,假如是真的,那倒值得感謝。不過世界上的這種話都不可信,而且就是她去匯報,也只能匯報出我小偷小摸,沒有什麼嚴重性。對於她的話,我沒有發現什麼特別不可信的地方,也沒發現什麼特別可信的地方。安置前,假如我遇到了一個「雞」和我睡在一個房間裡,那我一定要刨根問底,問出她的身世、教育、收入、社會交往。但我現在已經沒有那麼廣泛的興趣,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聲:是嗎。就結束了問話。

  在安置前,我沒有打過雞,換言之,我沒有嫖過jì。一般來說,這種情形有兩種解釋:有潔癖,或者特別膽小。我卻既沒有潔癖也不特別膽小,只是怕麻煩。我告訴F這件事,她說:那你一定特別懶。我說:隨你怎麼想,就熄燈睡覺了,但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因為她不是演員,而是雞。後來我伸手把燈又打開,與此同時她翻身起來,坐在燈下,身上穿了一隻真絲的胸罩和真絲的內褲,都是偷來的。我把手朝她伸去,中途又改變了主意,用目光在她胸前一碟,然後說:解開吧。她把胸罩解開,我就看到了一對小而精緻的Rx房,很好看的,但是像隔著玻璃看一樣。幾年前,我在美國的紐奧良,就隔著玻璃看到過這樣一對Rx房,長在一位脫衣舞女身上,現在的心情和當時一樣。那位舞女下場後,我還和她聊過幾句。她說脫衣舞是一門藝術。後來我伸手到床頭取了一支煙,F也取了一支。放到嘴邊說道:呶。我伸手拿了打火機,伸到她胸前,給她點了煙;然後縮回來給自己點上煙。過了一會兒,她躺了下來,把左臂枕在頭後,露出了短短的腋毛。我對她說:腋毛沒刮。她說:啊。後來又說:過去是刮的。又過了一會兒,她伸手到床頭把煙捻滅,側過身子躲開燈光,睡去了。而我則在燈光下又坐了一會兒,才熄燈睡覺——那天晚上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安置前,我認識很多打過雞的人。他們說,那些女孩子大多受過很好的教育,有個別人甚至有博士學位。當時我不理解她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現在則認為這種事也不特別壞。就拿我來說吧,有兩個博士學位,也沒有打雞,結果還不是遭了安置。第二天早上,我對F說,假如公司問我的情況,你就告訴他們實話好了。她說:假如人家想聽的不是實話呢?我愣了一陣子,說:那你就順著他們,編一些好了,反正我也沒什麼指望了。她馬上答道:我不。不光你,大家都沒什麼指望。她還說:你這個人太客氣。雖然我能聽出她有一語雙關之處,但我還是簡單地回答道:隨便你啦——我不想再橫生枝節了。

  F對我說,你總是這樣,會不會出問題?我翻著白眼說,我怎樣了,出什麼問題?她說我太壓抑,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不想答理她。後來她直截了當地問我,最近有沒有手yín過。我說我經常手yín,每天晚上她睡著以後必手yín一次。這是瞎編,但她聽了以後說道:這我倒有點放心了——從理論上說,假如她是雞,男人手yín就是剝奪她掙錢的機會,她該對此深惡痛絕才對,怎麼會放心了呢?

  從安置以後,我就性慾全無,心裡正為這事犯嘀咕。所以下了班以後,我就去找小姚阿姨。她住得很遠,我是坐公共汽車去的,一路上東張西望,看看有沒有人盯梢——其實我也知道這是瞎操心。公司安置了這麼多人,哪能把每個人都盯住。小姚阿姨見了我就說:小子,你上哪去了?到處找找不著。你怎麼破稀拉撒的了?我說我遭了劫——這也是實話。不管公司有多麼冠冕堂皇的說法,反正我的財產都沒了。小姚阿姨是港澳同胞,人家不會把我的事告訴她。我在她那裡洗了個熱水澡,吃了一頓飯。但是最後那件事卻沒做成。小姚阿姨說,她要給我吹口仙氣,但是吹了仙氣也不成。於是她就說我不老實。其實最近我老實得很。最後沒等到天黑透,我就告辭了,還向她要了一點錢坐計程車。等到回了家,F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底有點發涼。但是她沒有說什麼。

  F告訴我說,她在我這裡的時候不會太長了。這是可以理解的,我犯的是思想錯誤,她犯的是自由錯誤,前者的性質比後一種嚴重得多。再說,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孩給小工當主婦也是一種浪費。照我看,她可以到飯店當引座小姐,或者當個公關小姐——總之,是當小姐。現在當主婦是一種懲罰。所以我對她說:什麼時候要走了,告訴我一聲。她問我為什麼,我說我要準備點小禮物,或者一道吃個飯。她說她明天就要走,我說今晚上就去吃飯。於是我們倆去了PizzaHut,在那裡點了兩份panpizza。吃完以後回家,她又告訴我說:明天她不走,是騙我的,說完了吃吃地笑。我說:那也不要緊,什麼時候真要走了,再告訴我吧。

  我和F住在一間房子裡,我是個男人,而且不是偽君子,但我對她秋毫無犯。本來我會繼續秋毫無犯,但是後來我變了主意,在床上和她做起愛來,不止不休,而且還是大天白日的。開頭她還以為這是個好現象,而且很能欣賞;後來就說:你今天是怎麼了?你不是有病吧。但我還是不休不止,直到她說:歇歇吧。我才停了下來,抽了一支煙。後來我又要干,她就說:能不能告訴我你怎麼了。我說:不能。事實說明F很有耐性,她蹺起雙腿,眼看著天花板,偶爾說一句:你這是抽瘋。然後她說,要去洗一洗。回來以後讓我告訴她,我怎麼了。等她回來以後,我又抓住了她。她說:你得告訴我為什麼,否則我要喊了。我說:我沒有什麼,挺正常的。她說:你真是討厭啊!這時天快黑了,屋裡半明半暗的。這一回做著半截愛,她就睡著了。我把這件事做完,回來擁著她躺下。這時她醒了,翻身坐起,說道:你今天抽得是什麼瘋啊?我嘻皮笑臉地說:猜猜看。她想了想說:你吃錯藥了。我說:你樂意這樣理解也成哪,我可是要睡一會兒了。

  那一天是返校日(這一天還有一個稱呼,叫做「八貝米日」,近似黑話),和上一次一樣,我們回去聽訓。那種講話當然是毫無趣味的,一半說他們要幹的事:思想教育的好傳統永遠不能丟,用嚴格的紀律約束人,用艱苦的生活改造人,用純潔的思想灌輸人,等等;另一半是說我們:安置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嚴肅的」考驗,有的人經得起考驗,就能重新站起來做人;還有一些會墮落——說到墮落時,還特地說道,這不是嚇唬我們。等到散會以後,他們把我留下個別談話。會談什麼,我早就知道,是給我重新安排工作;讓我加入公司的寫作班子——它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寫作公司——做一名寫手。這個寫作公司有小說部、劇本部、報告文學部,等等。其中也有不少有名望的人物,得海明威獎、諾貝爾獎的都有,我要不是得了布克獎,人家也不會這麼快地重新安置我。眾所周知,該公司的產品臭不可聞,但是待遇還可以。我的回答也早經過了深思熟慮,我寧可去當男jì也不當寫手——就是這個意思,但是不能這麼說。我可以說:我樂意當小工,但是人家不會信的。也可以說:我樂意再考慮考慮,但是人家會以為我要拿一把、講價錢,因而勃然大怒。所以我把這些回答推薦給別的和我處境相同的人。我只簡單地說:我不行。他勸說我時,我就答道:一朝經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個回答不是比願作男jì好得多嗎?公司的那位訓導員還安慰、勸解了我半天,態度殷勤,就如小姚阿姨對我吹仙氣時一樣。語多必失,他假裝關心我,讓我不要自瀆——「手yín不僅傷身體,還會消磨革命意志」——我馬上想到這話只對F講過。這只是個小證據,真正的證據是她根本就不像個雞。因此回家以後,我對F就性慾勃發。

  後來F也承認自己是公司的人了,那是第二天早上的事。在此之前,她還說過,早上做愛感覺好。感覺好了之後,我們坐在床上,身體正在鬆弛,就是在這種時候腦子管不住舌頭。我問道:你真的是雞嗎?她就沉下臉來,想了想才說道:誰跟你說了什麼吧?好吧,我是公司調查科的。不過我可是實心實意地要幫助你呀。我趕緊點頭道:我信,我信。說著手就朝她胸前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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