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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活著總要有個主題,使你魂夢系之。比方說,我的一位同學的主題就是要推翻相對論,證明自己比愛因斯坦聰明。他總在冥想,雖然比我小八歲,但是看起來比我老多了。至於他是不是比愛因斯坦聰明,我不知道,因為我對理論物理只知些皮毛。我說過,我的主題就是悲觀。這不是說我就胡吃悶睡,什麼都不想了。我的前半生絞盡腦汁,總想解決一個問題:如何預見下一道負彩將在何時何地到來?

  X海鷹也有一種古怪笑容,皮笑肉不笑,好像一張老牛皮做的面具,到了在大會上講話時,就把它拿了上來。像這樣的笑容我就做不出來,所以它對我是個不解之謎。對任何人來說,一種表情代表一種情緒。我怎麼也想不出皮笑肉不笑是怎麼一種情緒。這對我是不解之謎。但是有一點我已經知道,那就是X海鷹肯定是我的一道負彩。

  我被關在X海鷹屋裡百無聊賴時,翻過她的東西。當然她離開的時候,把所有的抽屜都鎖了,但是我拿個曲別針把鎖都捅開了。有關這一點沒有什麼可辯解的:我是個下流坯。我主要是想看看這位海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所說的關心、幫助、挽救,到底能不能指望。結果除了好幾抽屜文件、紙張之外,還發現了一個橡皮薄膜做的老式月經帶。照我的看法,可以用它改制成一個打石子的彈弓。有一本書,包著牛皮紙,皮上用紅墨水寫著「供批判用」,翻開以後,是本文革前出的《十日談》,一百個故事的,是本好書。後來出版的《十日談》只剩下七十二個故事,這說明中國人越來越不知道什麼是好書了。我看了一會,把書放了回去,把抽屜都鎖上。這樣幹了以後,還是想不出她可不可以信任。過了一兩天,又打開抽屜,看到裡面有個紙條,上書:「翻我抽屜的是小狗」,我趕緊把抽屜又鎖上了。

  X海鷹後來告訴我說,她覺得我的笑容也是不解之謎。為此她想摸摸我的底。我說到長了痔瘡時,臉上的慘笑和在她面前無端微笑時的樣子一模一樣,這時候她恍然大悟:原來這種神秘的微笑本源是痔瘡!所以她就想看看那個痔瘡到底是什麼樣。為此她混到手術室里,假裝要給我開痔瘡。結果就看到了那東西是個紫色的大血泡。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X海鷹有給我開痔瘡的打算,所以沒有什麼感想,後來想起來卻是毛骨悚然,想不出這是一種什麼打算。她的某些想法我始終搞不大清楚。後來我想,這可能是也是出於一種好奇心,要看看男人的肛門到底是什麼樣。或者是閒著沒事,覺得割個痔瘡也挺有意思,早知如此,我就該在屁股上也貼個紙條:看我屁股的是小狗。或者拿個水筆,直接寫在屁股上。我的屁眼是什麼樣子,我從來沒見過。但是我知道它肯定不好看。總而言之,這件事給我添了很多的麻煩。後來X海鷹想叫我感到羞辱,就說:你的痔瘡真難看!仿佛我有義務使自己的痔瘡長得好看似的。聽到這樣的話,我還可以唾面自乾。然後她又說我在手術床上汗出如漿,扳著屁股的手都打哆索。有關這一點,我可以辯解說,在屁股後面挨刀,自己看不見,誰不害怕。但是我不能爭辯說自己沒哆索。我這個人雖然長了張凶臉,膽子卻小得很。

  假如你有過這種把痔瘡亮給人看的經驗,就會承認它是人生諸經歷里最要命的一種。以我為例,雖然我相當的生性,面嫩,有時會按捺不住跳起來打人,但只要X海鷹一說到我的痔瘡,我就老老實實。等到X海鷹發現了這一點,她就用這些話做一種制服我的咒語。只要念上一遍,我馬上就從混蛋小子,變成端坐微笑的蒙娜·麗莎。

  現在我認為,人在無端微笑時,不是百無聊賴,就是痛苦難當。我是這樣的,X海鷹也是這樣。二十二歲的姑娘,每逃詡要穿舊軍裝,而且要到大會上去念紅頭文件,除了皮笑肉不笑,還能有什麼表情。而我痔瘡疼痛還要磨屁股,也只有慘笑。這些笑容都是在笑自己,不是在笑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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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割完了痔瘡就到了春天,有一陣子X海鷹對我很壞。晚飯時分讓我給她打飯,拿回來後,常常只看一眼就說:就這破菜?拿出去倒到茅坑裡。然後她就拿點錢出來,讓我給她去買炒疙瘩。炒疙瘩是一種麵團和水發黃豆炒成的東西,我們廠門口的小鋪就有賣的。幸虧是七四年,假如是今天,還真不知到哪裡去買。當時我發誓說,永遠不吃炒疙瘩,一口也不吃。後來我一直沒有破誓,到今天也沒有吃過炒疙瘩。假如她不是個女孩子,我准要往炒疙瘩里吐吐沫。我們廠里一位機修師傅四四年在長辛店機車場學徒,小日本抓他去打飯,他找著沒人的地方,就把精液she到飯盒裡;他後來得了喘病,自己說是年輕時抗日虧了腎。我後來到美國留學時,給X教授編軟體,文件名總叫「操nima」,操nima·1,操nima·2,等等。但是他總把第一個音節念成「考」,給我打電話說:考你媽一可以了,考你媽二還得往短里改。我就糾正他道:不是考你媽,操你媽。我們一共是四個研究生給他編程序,人人都恨他。這是因為按行算錢,他又不讓編長。這種情形就叫作受壓迫。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有壓迫就有反抗,所以就考你媽,就shexx精,就吐吐沫。

  有一次在X海鷹辦公室里,我困極了,在她床上睡了一會,從此很受她的壓迫。她再也不用歡迎句式對我說話了,進去以後就讓我「坐著!」,然後就什麼話也不對我說,只是板著臉,把腳翹到桌子上。除此之外,她對外人管我叫「王二這流氓」,我一聽這話就怒火三千丈。這就好比在美國聽見人家管我叫「oriential」,讓我「gobacktowhereyoucamefrom」一樣。在這種情況下只好生悶氣,暗想要能發明一種咒語,念起來就讓他們口吐白沫,滿地打滾才好哪。我受壓迫的情形就是這樣的。後來我總結了一下,發現每次受壓迫都是因為別人氣不順,並且覺得我比他高興。比方說X教授吧,他壓迫我們,是因為他在做一個狗頭(這件事待會再講),發現經費不夠,憋氣得很,所以這麼一行行的和我們摳;後來有一天我告訴他,我得了癌,沒幾天活頭了,他就不跟我摳了。再比方說我老婆,每月總有幾天她總對著我的耳朵哇哇的怪叫,仿佛是嫌我耳朵還沒有聾,這是因為她痛經;後來我到了那幾天就裝肚子疼,找熱水袋,她也不對我叫喚了。在這方面我辦法很多,但是在豆腐廠里,我卻沒想出什麼辦法來。

  我睡X海鷹的床之前,嘗試過在各種地方、用各種姿式打瞌睡:比方說,把凳子移到牆邊上,把腳擱在凳子面上拳成一團,腦袋從腋下穿出來;把椅子移到桌邊上,我把腿架在椅背上,頭朝後仰放在桌面上。這些姿式的怪誕之處是因為要避免壓到痔瘡,還因為桌面上有一大塊玻璃板,不能睡。其實在各種姿式下我都能睡著,但是我又怕X海鷹回來時看到屋裡有個擰成麻花的人,就此嚇瘋掉。小時候有一次我在家裡黑著燈打瞌睡,就曾經嚇得我姐姐尖叫一聲,揀起掃地的條帚劈面打來。這件事說明我的柔韌性達到了驚世駭俗的程度,要不然也不會得到體育老師的青睞,被選進了體操隊。因為怕嚇著她,所以在實在想睡時,我就躺在她床上了。但是她對我的好意完全不理解,回來時飛腿踢我搭在床外的腳,喝道:滾起來!誰讓你睡我的床!嚇得我趕緊跳起來了。從此之後就對我很壞,下午我去她那裡,一進了門就規規矩矩地坐下。但是她瞪了我一眼,冷冷地說:讓你坐下再坐下。嚇得我趕緊跳起來。然後她又說:坐下罷。我坐得筆直,肩膀也端得平平正正,腦子裡想的也是四方形。她說,幹嘛呀你?像個衣服架子。於是我又松下來,開始胡思亂想。然後她又走過來踢我的腳,說道:坐好了!坐沒個坐相!她就這麼來回的折騰我,簡直把我氣壞了。c

  假如讓我畫受幫教的模樣,我就把自己畫成個拳頭的模樣。這個拳頭要畫成大拇指從中指與食指間伸出的模樣,這種拳在某些地方是個猥褻的手勢。但是對我來說沒有這個意味。我小時候流行握這種拳頭打人,大家都認為這種拳頭打人最疼。在我旁邊畫上站得直挺挺的X海鷹。有關我,有一些地方還沒有說到。這就是我雖然有點壞,卻是蔫壞,換言之,起碼在表面上我尊敬上級,尊敬領導,從來不頂撞。這大概是因為過去我爸爸脾氣壞,動不動就揍我。除此之外,我又十分靦腆,從小學三年級到中學畢業,從來不和女同學講話。這些可以說明我在X海鷹面前為什麼會逆來順受。但是我挨了她那麼多的狗屁呲,也不會一點罪惡的念頭都沒有。所以我常常在想像里揪她的小辮子,打她的嘴巴,剝光她的衣服,強xx她。特別是她讓我去買炒疙瘩時,每回我都揪住她的辮子把她按在地上,jian得痛快淋漓。我還以為這樣干雖然很不對,但是想一想總是可以的。要是連想都不讓想,恐怕就會幹出來了。

  假如讓我畫出想強xxX海鷹的景象,我就畫一個黑白兩色的臉譜,在額頭上畫上一個太極圖。在臉譜背後的任何東西你都看不到。X海鷹一點也看不出我在想什麼,我也看不出她想幹什麼。心裡在想什麼,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在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微不足道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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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四年我在豆腐廠里受幫教時,X海鷹問我她漂不漂亮,我笑而不答,就此把她得罪了。後來她逮住我在她鋪上睡覺,那不過是個朝我發火的口實罷了。現在我承認,X海鷹當年很漂亮,但是現在這麼說已經於事無補。我記得這件事是這樣的:我們倆在她的小屋裡,聊過了各種電影,聊過了我過去有一個情人,她說我的資產階級思想很嚴重,需要思想改造。後來就聊到有一種品質叫做聰明。你要知道,當時只承認有些人苦大仇深,有深厚的階級感情;有的人很卑鄙,是資產階級;革命領袖很偉大。除此之外,就沒有其它素質了。可是我卻說,聰明人是有的。比方說漢尼拔,精通兵法;畢達哥拉斯,想出了定理的證法。修拉發明了點彩畫法,還有歐幾里德——甭提他有多聰明了。在這個系列的末尾,我又加上了區區在下一名。當時太年輕,還不大懂謙虛。她馬上問道:「我呢?」這時我犯了前結巴:挺——挺——挺聰明的!這一結巴,就顯得有點言不由衷。X海鷹有點不高興。我以為這是她活該,誰讓她把我嚇出了這個毛病。

  後來又聊起了一種品質,叫作漂亮。革命時期不准公開說漂亮,於是男孩子們發明了一套黑話,管臉漂亮叫盤亮(靚),管身材好叫條直。像這樣的術語還有好多。我講到一位中學同學朝班上一位漂亮女同學走去,假裝稱讚她胸前的瓷質紀念章:你的盤很亮!那個女孩子就答道:是呀,盤亮,盤亮!我們在一邊笑死了。說到這裡,X海鷹忽然冒出一句來:我呢?盤亮不亮?這時我只要答一句盤亮,就萬事皆無。不幸的是,當時我犯起了極嚴重的前結巴,一個字也不能講。過了這一晚,她就總對我板著臉,樣子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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