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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幹壞事了。再問:幹了多少次?答:主席逝世後這一段就沒斷過。

  說完了就大抖起來,好像在過電。當時正在國喪時期,而那一對的行為,正是哀慟過度的表現。我們互相看了看,每人臉上都是一臉苦笑,就對他們說:回家去罷,以後別出來了。從那以後就覺得上邊讓我們幹的事都挺沒勁的。這件事是要說明,在革命時期,總有人在戲弄人,有人在遭人戲弄。灰白色的面孔上罩著一層冷汗,在這上面又有一層皺皺巴巴,濕淋淋的慘笑,就是獻給勝利者的貢品。我說起痔瘡時就是這般模樣,那些公園裡野鴛鴦坦白時也是這般模樣。假如沒有這層慘笑,就變成了赤裸裸的野蠻,也就一點都不好玩了。

  我現在談到小時候割破了手腕,談到挨餓,談到自己曾被幫教,臉上還要露出慘笑。這種笑和在公園裡做愛的野鴛鴦被捕獲時的慘笑一模一樣。在公園裡做愛,十次里只有一次會被人逮到。所以這也是一種彩。不管這種彩和幫教有多麼大的區別,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笑起來的樣子在沒中彩的人看起來,都是同樣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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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關可愛,我還有些要補充的地方。在塔上上班時,我經常對氈巴傾訴情愫:「氈巴,你真可愛」!他聽了就說:我操你媽,你又要討厭是嗎?過不了多久,我就開始唱一支改了詞的阿爾巴尼亞民歌:

  你呀可愛的大氈巴,打得眼青就更美麗。

  不管什麼歌,只要從我嘴裡唱出來,就只能用悽厲二字來形容。氈巴不動聲色的聽著,冷不防抄起把扳子或者改錐就朝我撲來。不過你不要為我耽心,我要是被他打到了,就不叫王二,他也不叫氈巴了。有一件事可以證明氈巴是愛我的——七八年我去考大學,發榜時氈巴天天守在傳達室里。等到他拿到了我的錄取通知書,就飛奔到塔上告訴我:「師大數學系!你可算是要滾蛋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幸生為氈巴,並且有一個王二愛他愛到要死的,所以他也是中了一個大彩。有關可愛的事就是這樣。以前我只知道氈巴可愛,等到X海鷹覺得我可愛之後,才知道可愛是多麼大的災難。

  受幫教時我到X海鷹那裡去,她總是笑嘻嘻的低著頭,用一種奇怪的句式和我說話。比方說,我說道:支書,我來了。她就說:歡迎來,坐罷。如果我說:支書,我要坦白活思想。她就說:歡迎活思想,說罷。不管說什麼,她總要先說歡迎。如果說她是在尋我的開心,她卻是鎮定如常,手裡擺弄著一支原子筆。如果說她很正經,那些話又實在是七顛八倒。現在我才知道,當時她正在仔細的欣賞我的可愛之處。這件事我想一想都要發瘋。

  我在X海鷹那裡受「幫教」時,又發生了一些事。那一年冬天,上級指示說要開展一個「強化社會治安運動」,各種宣判會開個沒完。當然,這是要殺雞儆猴。我就是這樣的猴,所以每個會都要去。在市級的宣判會上,有些人被拉出去斃掉了。在區級的宣判會上,又有些人被押去勞改了。然後在公司一級的宣判會上,學習班的全體學員都在台上站著,開完了會,就把其中幾個人送去勞教。最後還要開本廠的會。X海鷹向我保證說,這只是批判會,批判的只是我毆打氈巴,沒有別的事,不是宣判會,但我總不敢相信,而且以為就算這回不是宣判會,早晚也會變成宣判會。後來我又告訴她說,我天性悲觀,沒準會當場哭出來。她說你要是能哭得出就儘管哭,這表示你有悔改之意,對你大有好處。所以那天開會時,我站在前面淚下如雨。好幾位中年的女師傅都受不了,陪著我哭,還拿大毛巾給我擦眼淚;餘下的人對氈巴怒目而視。剛散了會,氈巴就朝我猛撲過來,說我裝丫挺的。他的意思是我又用jian計暗算了他,他想要打我一頓;但是他沒有打我的膽量。氈巴最可愛的樣子就是雙拳緊握,做勢欲撲,但是不敢真的撲過來。假如你身邊有個人是這樣的,你也會愛上他罷。

  批判會就是這樣的。老魯很不滿意,說是這個會沒有打掉壞人的氣焰。等到步出會場時,她忽然朝我猛撲過來。這一回四下全是人,沒有逃跑的地方,我被她攔腰抱住了。對這種情況我早有預定方案,登時閉住了一口逆氣,朝前直不愣登的倒了下去。等到他們把我翻過來,看到我雙目緊閉,牙關緊咬,連氣都沒了。據目擊者說,我不但臉色灰白,而且顴骨上還泛著死屍的綠色。慌忙間叫廠醫小錢來,把我的脈,沒有把著。用聽診器聽我的心臟,也沒聽著(我感覺她聽到我右胸上去了),取針刺我人中時,也不知是我臉皮繃得緊,還是她手抖,怎麼扎也扎不進。所以趕緊抬我上三輪車,送到醫院去。往上抬時,我硬得像剛從冷庫里抬出來的一樣。剛出了廠門,我就好了,歡蹦亂跳。老魯對我這種詭計很不滿意,說道:下次王二再沒了氣,不送醫院,直接送火葬場!

  有關那個強化治安運動和那個幫助會,可以簡要總結如下:那是革命時期里的一個事件。像那個時期的好多事件一樣,結果是一部分人被殺掉,一部分人被關起來,一部分人遭管制——每天照常去上班,但是愁眉苦臉。像這樣的事總是這樣的層次分明。被管的人也許會被送去關起來,被關起來的人也許會被送去殺掉,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你要耐心等待。我的錯誤就在於人家還沒有來殺,我就死掉了。

  出了這些事後,X海鷹告訴我說:你就要完蛋了。再鬧這麼幾齣,我也救不了你,一定會被送到學習班去。我覺得這不像是嚇唬我,內心十分恐懼,說道:你——你——你可得救救我。咱們和氈巴,關係都不錯。在此之前,我不但不結巴,而且說話像日本人一樣的快。那一回犯了前結巴,到現在還沒有好。現在我用兩種辦法克服結巴,一是在開口之前先在心裡把預期要結巴的次數默念過去,這樣雖然不結巴,卻犯起了大喘氣的毛病。還有一種辦法是在說話以前在額頭上猛擊一掌,裝做恍然大悟,或者打蚊子的樣子,但這種辦法也不好,冬天沒有蚊子,中午十二點人家問你吃飯了沒有,你卻要恍然大悟一下,豈不是像健忘症?最糟的是,我有時大喘氣,有時健忘症,結果是現在的同事既不說我大喘氣,也不說我健忘症。說我些什麼,講出來你也不信,但還是講出來比較好:他們說我內心齷齪,城府極深,經常到領導面前打小報告,陷害忠良。但是像這樣的事,我一件也沒幹過。這都是被X海鷹嚇出的毛病。

  而X海鷹對這一點非常得意,見人就說:我把王二嚇成了大喘氣!大家聽了哈哈大笑。這種當眾羞辱對我的口吃症毫無好處,只會使它越來越重。當然,我結巴也不能全怪X海鷹。領導上殺雞儆猴,也起了很大的作用。看到宣判會上那些行將被押赴刑場的傢伙,一個個披枷戴索,五花大綁,還有好幾個人押著,就是再會翻跟頭也跑不掉。而被押去勞改的人,個個剃著大禿頭,愁眉不展,抱怨爹娘為什麼把他們生了出來。像這樣的事,假如能避免,還是避免的好。所以我向X海鷹求救,聲淚俱下,十分肯切。她告訴我說,我主要的毛病就是不乖,這年頭不乖的人,不是服徒刑就是挨槍斃。我請教她,怎麼才能顯得乖。她告訴我說,第一條就是要去開會。這句話不如這樣說:我要到會場上去磨屁股。

  X海鷹告訴氈巴說,王二這孩子真逗,又會畫假領子,又會裝死。但是我對這些話一無所知。當時我並不知道她在這樣說我,知道了一定會掐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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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你是誰,磨屁股你肯定不陌生。或者是有人把你按到了那個椅子上,單磨你的屁股,或者是一大群人一起磨,後一種情形叫作開會。總而言之,你根本不想坐在那裡卻不得不坐,這就叫磨屁股。我之所以是悲觀主義者,和磨屁股有很大關係。以後你就會看到,我的屁股很不經磨。但是X海鷹叫我去開會,我不得不去。

  革命時期的人總是和某種會議有關係。比方說,黨員就是黨的會議與會者的集合,團員就是團的會議與會者的集合,工人就是班組會和全廠大會與會者參加者的集合。過去我幾乎什麼會都不開,因為我既不是黨員,又不是團員,我的班組就是我和氈巴兩個人,開不起會來。至於全廠會,參加的人很多,少了我也看不出來,我就溜掉了,但是抱有這種態度的不是我一個人,所以最後就能看出來。有一陣子老魯命令在開大會時把廠門鎖上,但我極擅爬牆。後來她又開會時點名,缺席扣工資。我就叫氈巴在點名時替我答應一聲。採取這些辦法的也不只我一個人,所以開全廠會時,往往台下只有七八十人,點三百人的名字卻個個有人應,少則一個人應,多則有七八個人應,全看個人的人緣好壞了。當然,老魯也不是傻瓜。有一回點名時一伸手指住了氈巴喝道:你!那個大眼睛的瘦高個!你又是氈巴,又是王二,又是張三,又是李四;你倒底叫什麼?氈巴瞪著大眼睛想了好半天,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開會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等到受「幫教」以後,X海鷹叫我多去開會,不但要開全廠會,而且要去開團會,坐在團員後面受受教育。假如我到了流氓學習班也得開會,現在能留在廠里,開點會還不該嗎?只是她要求我在開會時不准發愣,這就有點強人所難。所以我開會時總是泡一大缸子茶(放一兩茶葉末),帶上好幾包劣質香菸前往。那些煙里煙梗子多極了,假如不用手指仔細揉松就吸不著火;揉松吸著後就不能低頭,一低頭煙的內容物就會全部滑落在地,只剩一筒空紙管在你嘴上。叼上一枝煙能使我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式,沒有別的作用,因為我當時沒有菸癮,根本不往肺里吸。等到它燃近嘴唇,煙霧熏眼時,我就猛吹一口,把煙火頭從煙紙里發she出去。開頭是往沒人的地方亂吹,後來就練習she擊蒼蠅,逐漸達到了百發百中的境界。這件事掌握了訣竅也不太難,只要耐心等到蒼蠅飛近,等到它在空中懸停時,瞄準它兩眼中間開火就是了。但是在外行人看來簡直是神乎其技。一隻蒼蠅正在飛著,忽然火花飛濺,它就掉在地上翻翻滾滾,這景象看上去也滿刺激。後來就有些團員往我身邊坐,管我要煙,請教she擊蒼蠅的技巧;再後來會場上就「卟卟」聲不斷,煙火頭飛舞,正如暗夜中的流星。終於有個笨蛋把菸頭吹到了棉門帘上,差點引起火災。最後X海鷹就不叫我去開會了,她還說我是朽木不可雕。有關這件事,我現在有看法如下:既然人餓了就要吃飯,渴了就要喝水,到了一定歲數就想性交,上了會場就要發呆,同屬萬般無奈;所以吃飯喝水性交和發呆,都屬天賦人權的範疇。假如人犯了錯誤,可以用別的方法來懲辦,卻不能令他不發呆。如不其然,就會引起火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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