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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老魯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或者被X海鷹嚇得魂不附體,就去找氈巴傾訴。因為我喜歡氈巴,氈巴自然就有義務聽我嘮叨。氈巴聽了這些話,就替我去和X海鷹說,讓她幫我想辦法,還去找過公司里他的同學,讓他們幫幫王二。其實氈巴對我的事早就煩透了,但也不得不管。這是因為他知道我喜歡他。X海鷹對我有什麼話不找她,托氈巴轉話也煩透了,她還討厭氈巴講話不得要領,車軲轆話講來講去。但是她也只好笑迷迷的聽著,因為她知道氈巴喜歡她。X海鷹也喜歡我,所以經常恐嚇我。但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嚇得要死。 第二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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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豆腐廠里受幫教,坐在X海鷹對面磨屁股,感到痔瘡疼痛難當時,我想出好多古怪的發明來。每想好一個就禁不住微笑。X海鷹後來說,看我笑的鬼樣子,真恨不得用細鉛絲把我吊起來,再在腳心下面點起兩根臘燭,讓我招出為什麼要笑。她總覺得我一笑就是笑她。假如我要笑她,可笑的事還是有的。比方說,她固執的要穿那件舊軍衣。在那件舊軍衣下面線綈的小棉襖上,有兩大塊油亮的痕跡,簡直可以和大漆家具的光澤相比。像這樣的事可能是值得一笑的,但是我在她面前笑不出。她是團支書,我是後進青年,不是一種人。不是一種人就笑不起來。我笑的時候,總是在笑自己。就是她把我吊起來,腳下點了臘燭,我也只會連聲慘叫,什麼也招不出來。因為人總會不斷冒出些怪想法,自己既無法控制,也不能解釋。

  在飢餓時期,我沒發明出止住飢餓的方法,但是別人也沒發明出來。倒是有人發明了炮製大米,使米飯接近果凍的方法(簡稱雙蒸法),飯雖然多了,但是吃下去格外利尿。跑廁所是要消耗能量的,在缺少食物時,能量十分可貴,所以這方法並不好。事實上好多人吃雙蒸飯導致了浮腫,甚至加快了死亡,但沒人說雙蒸飯不好,因為它是一件自己騙自己的事。我弟弟現在也長大了,沒有色盲,學了舞台美術,和他的哥哥們一樣喜歡發明,最近告訴我說,他發明了一種行為藝術,可以讓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欣賞海上生明月的佳景,其法是取清水一盆,在月亮升起時蹲到盆後去。這兩種發明實際上是一類的。作為一個數學系的的畢業生,我是這樣理解世界的:它可以是一個零維的空間,也可以是一個無限維的空間。你能吃飽飯,就進入了一維空間。你能避免磨屁股磨出痔瘡,就進入了二維空間。你能夠創造和發明,就進入了三維空間,由此你就可以進入無限維的空間,從而扭轉干坤。雙蒸法和我弟弟的行為藝術,就是零維和一維空間裡的發明。這些東西就如騾子的xx巴——不是那麼一回事。

  在X海鷹面前坐著磨屁股時,我又想出好幾種發明來,只可惜手頭沒有筆記本,沒記下來就忘了。現在能想起的只有其中最嚴肅的一個:在廁所里男小便池上方安裝葉輪,利用流體的衝擊來發電。每想好一個,我就微笑起來。假如此時她正好抬頭看見,就會嚷起來:笑什麼?笑什麼?告訴我!

  同樣是女人,對微笑的想法就不一樣,比方說我老婆,我上研究生時,她是團委秘書,開大會時坐在主席台邊上,發現台下第三排最邊上有一黑面虬髯男子時時面露神秘微笑,就芳心蕩漾。拿出座位表一查,原來是數學系的王二——知道姓名就好辦了。當時已經到了一九八四年。我們聽政治報告都是對號入座,誰的位子空了就扣誰的學分。假如能找到個賣冰棍的,我就讓他替我去坐著,我替他賣冰棍。怎奈天一涼,賣冰棍的也不來了;所以她不但能看到我,而且能查到我,開始一個羅曼斯。

  我老婆長得嬌小玲瓏,很可愛。她嘴裡老是嚼著口香糖,一張嘴就是個大泡泡;不管見到誰,開口第一句話準是:吃糖不吃?然後就遞過一把口香糖來。她告訴我說,別人笑起來都是從嘴角開始往上笑,我笑起來是從左往右笑,好像大飯店門口的轉門,看起來怪誕得很。她說就是為了看我笑起來的樣子才嫁給我的。對此我深表懷疑,因為我們倆幹起來時,她總是噢噢叫喚,看起來也不像是假裝的;所以說我們僅僅是微笑姻緣,這說法不大可信。

  我知道自己有無端微笑的毛病,但是看不到笑起來是什麼樣子。這就好比一個人聽不見自己的鼾聲,看不到自己的痔瘡。直到那一年我們到歐洲去玩,到了羅浮宮里才看到了。當時我們在二樓上,發現有一大堆人。人群中間有個法國肥女人,扯破了嗓子叫道:「Noflash!Noflash!」但是一點用也不頂,好多傻瓜機還是亂閃一通。我老婆把身上背的挎包,兜里的零錢等等都給了我,伏身於地,從別人腿中間爬了進去。過了一會,就在裡面叫了起來:王二,快來!這是你呀!後來我也在斷氣之前擠了進去,看到了蒙娜·麗莎。這娘們笑起來著實有點難拿,我也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好。簡而言之,在義大利公共汽車上有人對你這麼笑,就是有人在扒你的腰包;在英國的社交場合有人對你這麼笑,就是你褲子中間的拉鎖沒拉好。雖然擠脫了身上好幾顆扣子,但是我覺得值。因為這解了不少不解之謎。這種微笑掛在我臉上,某些時候討人喜歡,某些時候很得罪人,尤其是讓人家覺得該微笑是針對他的時候。舉例言之,你是小學教師,每月只掙三十六塊錢,還得加班加點給學生講雷鋒叔叔的故事。這時你手下那些小屁孩里有人居然對你面露蒙娜·麗莎式的微笑,你心裡是什麼滋味。所以她就一定要逼我承認自己是豬,這件事我馬上就要講到。後來我冒了我爸爸的名字,給教育局寫了一封信談這件事,說到雷鋒叔叔一輩子助人為樂做好事,假如知道了因為他的緣故,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變成了一隻豬,他的在天之靈一定要為之不安;我的老師因此又挨了教育局一頓批評。這些就是微笑惹出的事。

  到現在我也時有禁不住微笑的事,結果是樹敵很多。在評職稱的會上這麼笑起來,就是笑別人沒水平;在分房子的會上笑起來,就是笑大家沒房住,被逼得在一起亂撕亂咬。總而言之,因為這種微笑,我成了個恨人有笑人無的傢伙。為此我又想出了一種發明:把白金電極植入我的臉皮。一旦從生物電位測出我在微笑,就放出強脈衝,電得我口吐白沫,滿地打滾。假如這項發明得以實現,世界上就再沒有笑得招人討厭的傢伙,只是要多幾位癲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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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小學時,有陣子上完了六節課還不讓回家,要加兩節課外活動。課外活動又不讓活動,讓坐在那裡磨屁股。好在小孩子血運旺盛,不容易得痔瘡。上五年級時,我有這麼一位女老師,長得又胖又高,Rx房像西瓜,屁股像南瓜,眼睛瞪起來有廣柑那麼大,說起話來聲如雷鳴。我對她很反感,——這說明了為什麼後來我娶了一個又瘦又小的女人當老婆——,更何況放了學她不讓回家,要加一節課外活動。所以她講什麼我都不聽,代之以胡思亂想。忽然她把我叫了起來,先對我發了一陣牢騷,說她也想早回家,但是教育局讓這麼做政治思想教育,有什麼辦法等等——這些話對我太adult了。成人這個字眼,容易叫人想到光屁股,但是我指得是政治,是性質相反的東西——然後就向我提問:雷鋒叔叔說,不是人活著是為了吃飯,而是吃飯是為了活著。你怎麼看?我答道:活不活的沒什麼關係,一定要吃東西。老師當即宣布,咱們班上有人看上去和別人是一樣的,但是卻有豬的人生觀。我們班上有四十多個孩子,被宣布為豬玀的只有我一個。

  像這樣的事本來是我生活中的最大污點,不能告訴任何人的,但是被X海鷹逼急了,我也把這坦白出來了。她聽了連忙伏案疾書:上小學時思想落後,受到老師批評。然後她又對我說:再坦白一件事,說完了就讓你回家。但我真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只有陪她磨到天黑時。在幫教時間裡我對X海鷹說:支書,我想談點活思想。她趕緊把微笑拿到臉上,說道:歡迎活思想。我就說,我想知道在這裡磨屁股有沒有用。她又把臉一板,讓我解釋自己的措辭。我開始解釋,首先說到「有沒有用」的問題。舉例來說是這樣的:小時候老師問我雷鋒叔叔的問題,我做了落後的回答。其實進步的回答我也會,但是我知道不能那麼答。假設我答道:Ofcourse,人吃飯是為了活著;難道還有其它答案嗎?老師就會說:你這個東西,十回上課九回遲到,背地裡罵老師,揪女同學的小辮子;居然思想比雷鋒還好?這真叫屎克螂打呵欠——怎麼就張開您那張臭嘴了!與其在課堂上挨這份臭罵,不如承認自己是一口豬。像這樣的帳,我時時算得清清楚楚。說實在的,我學壞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講到了這個地步,X海鷹還是不明白。她說,你的小學老師做工作的方法是有點簡單粗暴。但這和現在的事有什麼關係哪?其實我問她的是:我在這裡坦白交待等等,到底有沒有用處?假如最後還是免不了去學習班,我寧願早點去,早去早回來嘛。換言之,我的問題是這樣的:所謂幫教,是不是個Catch22。費了好多唇舌才說清楚,X海鷹面露神秘微笑,說道:好!你說的我知道了。還有別的嗎?

  我說的這些話的含義就是:在革命時期里,我隨時準備承認自己是一隻豬,來換取安寧。其實X海鷹對這些話的意思並不理解。她的回答也是文不對題。當時我以為這種回答就是「你放心好了」,就開始談第二個問題:磨屁股。這問題是這樣的:我長的肩寬臀窄,坐在硬板凳上,局部壓強很大。我沒坐過辦公室,缺少這方面的鍛練,再加上十男九痔,所以痔瘡犯得很厲害。先是內痔,後是外痔,進而發展到了血栓痔,有點難以忍受。假如在這裡磨屁股有用,我想請幾天假去開刀。去掉了後顧之憂,就能在這裡磨得更久。X海鷹聽了哈哈大笑,說道:有病當然要去治了。但我要是你,就不歇病假。帶病堅持工作是先進事跡,對你過關有好處。我聽她都說到了搜集我的先進事跡,就覺得這是一個證據,說明她真的要挽救我,勁頭就鼓了起來,決心帶病流血磨屁股。

  過了好久,X海鷹才告訴我說,我說起痔瘡時,滿臉慘笑,樣子可愛極了。但是當時我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可愛。後來我擺脫了後進青年的悲慘地位,但是廠里還覺得我是個搗蛋鬼,不能留在廠子裡,就派我去挖防空洞。掏完了洞又派我去民兵小分隊,和一幫壞小子一道,到公園綠地去抓午夜裡野合的野鴛鴦,碰到以後,咳嗽一聲,說道:穿上衣服,跟我們走!就帶到辦公室去讓他們寫檢查。那時候他們臉上也帶著可憐巴巴的微笑,看起來真是好玩極了。但是他們自己一定不覺得好玩。七六年秋天又逮到了一對,男的有四十多歲,穿了一件薄薄的呢子大衣,臉色就像有晚期肝癌。女孩子挺漂亮,穿了一套藍布制服,裡面襯了件紅毛衣,臉色慘白。這一對一點也不苦笑,看上去也不好玩。問他們:你們幹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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