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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在似水流年裡,有件事叫我日夜不安。在此之前首先要解釋一下什麼叫似水流年。普魯斯特寫了一本書,談到自己身上發生過的來。這些事看起來就如一個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葉,浮木,空玻璃瓶,一樣一樣從身上流過去。這個書名怎麼譯,翻譯家大費周章。最近的譯法是追憶似水年華。聽上去普魯斯特寫書時已經死了多時,又詐了屍。而且這也不好念。

  照我看普魯斯持的書,譯作似水流年就對了。這是個好名字。現在這名字沒主,我先要了,將來普魯斯特來要,我再還給他,我尊敬死掉的老前輩。

  似水流年是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只有這個東西,才真正歸你所有。其餘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歡娛和不幸,轉眼間就已跑到那似水流年裡去了。我所認識的人,都不珍視自己的似水流年。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一件東西,所以一個個像丟了魂一樣。

  現在該談談劉老先生的事。要說這事,還有很多背景要談,首先要談劉老先生的模樣。當時,他還沒死,住在我家隔壁。那時他一頭白髮,紅撲撲的臉,滿臉傻笑。手持一根藤拐棍,奔走如飛,但是腳下沒根,腳腕子是軟的,所以有點連滾帶爬的意思,如果不在我家吃飯,就上熟人家打秋風,吃到了好菜回來還要吹。他還是—個廢話簍子,說起來沒完,晚上總要和我爸爸下棋到十二點。照我看是臭棋,要不一晚怎能擺二十盤。

  劉老先生內急時,就向廁所狂奔,一邊跑一邊瘋狂地解褲腰帶有一次,一位中年婦女剛從女廁出來,誤以為劉老先生是奔她去的就尖叫了一聲,暈了過去。

  其次要談談地點——礦院。當然,它也可能不是礦院。那時礦院遷到了四川山溝里接著辦(毛主席說了,大學還要辦),可是礦院的人說,那山溝里有克山病,得了以後心室肥大。主事的軍宣隊說,你們有思想病,所以心室肥大;我沒有思想病,所以不肥大。剛說完這話,他也肥大了。於是大家拔腿跑回了北京,原來的校舍被人占了,大家擠在後面平房裡,熱熱鬧鬧。我爸我媽也跑回來,我正在京郊插隊,也跑了回來,帶著小轉鈴。一家人聚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

  誰知樂極生悲,上面派來了一批不肥大的軍宣隊。通知留守處,所有回京人員,必須回四川上班,不回者停發工資。只有肥大到三期或者老邁無能者例外。後來又來了一條規定,三期和老邁者只發將夠餬口的工資,省得你們借錢給投病的人。出這主意的那位首長,後來生了個孩子沒屁眼,是我媽動手術給孩子做了個人工肛門。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隨著醫學的發展,干點缺德事不要緊,生孩子沒屁眼可以做人工肛門,怕什麼?

  然後就該談時間,那是在不肥大的軍宣隊來了之後,礦院的人逐漸回到四川去。我爹我娘也回去了。我爸我媽走後兩天,劉老先生就死了。在他死之前,礦院後面的小平房裡只剩下三個人,其中包括我,小轉鈴,劉老先生。這對我沒什麼不好,因為我爸爸媽媽在時不自由,他們不准我和小轉鈴睡一個床。 十七

  我始終記著礦院那片平房。那兒原不是住人的地方。一片大樓遮在前面,平房裡終日不見陽光。蓋那片平房時就沒想讓裡面有陽光,因為它原來是放化學藥品的庫房。那裡沒有水,水要到老遠的地方去打;也沒有電,電也是從很遠的地方接來;也沒有廁所,拉屎撒尿要去很遠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遠處的一個公共廁所。曾經有一個時候,礦院的幾百號人,就靠一個廁所生活。就因為這個原因,這個廁所非常之髒,完全由屎和尿組成,沒有人打掃,因為打掃不過來。

  庫房裡的情況也很壞。這房子隔成了很多間,所有房間的門全朝里,換言之,有一條走廊通向每一個房間。這房子完全不通風。夏天使在裡面的人全都顧不上體面。所以,我整天都看見下垂的Rx房和大肚皮,走了形的大腿,腫泡眼。當然,庫房裡也有人身上長得好看點的東西,可是都藏著不讓人看見。

  除此之外,還有走廊里晾的東西全是女人的小衣服。這種東西不好晾到外面,只好晾在走廊里自家附近,好像要開展覽會。我倒樂意看見年輕姑娘的辱罩褲權,怎奈不是這種東西。走廊里有床單布的大筒子,還有幾條帶子連起來的面口袋。假如要猜那是什麼東西,十足令人噁心,可又禁不住要猜。最難看的是一種氈鞋墊式的東西,上面還有屎嘎巴似的痕跡。所以我認為一次性的月經棉是很偉大的發明,有時它可以救男人的命。中年婦女在中國是一種自然災害,這倒不是因為她們不好看(我去過外國,中國的中年婦女比外國中年婦女長得好看——王二注),而是因為她們故意要噁心人!

  我聽說有人做了個研究,發現大雜院裡的孩子學習成績差,容易學壞,都是因為看見了這些東西,對生活失去了信心。我沒有因此學壞,這是因為我已經很壞,我只是因此不太想活了。

  在我看來,與其在這種環境裡活著,還不如光榮地死去。像賀先生那樣跳樓,造成萬眾矚目的場面,或者在大家圍觀中從容就義。每天晚上睡覺之前我都給自己安排一種死法,每種死法都充滿了詩意。想到這些死法,我的小和尚就直挺挺。

  臨刑前的示眾場面,血跡斑斑酷烈無比的執行,白馬銀車的送葬行列,都能引起我的性衝動。在酷刑中勃起,在屠刀下性交,在臨終時咒罵和shexx精,就是我從小盼望的事。這可能是因為小時候,這樣的電影看多了(電影裡沒有性,只有意識形態,性是自己長出來的——王二注)。我爸爸早就發現我有種尋死傾向,他對我很有意見。照他的說法就是:你自己要尋死我不管,可不要連累全家。照我看,這是十足噁心的說法。要是他怕連累,就來謀殺我好啦。

  我爸我媽對小轉鈴沒有意見。首先,她是的女孩子(我爸有門第觀念)。其次,她長得很好看。最後,她嘴甜,爸爸媽媽叫個不停。弄得我媽老說:我們真不爭氣,沒生出個好點的孩子給你作女婿(這是挑撥離間——王二注)。小轉鈴就說:爸爸媽媽,夠好的啦。這話像兒媳對婆婆說的嗎?可是你見過婆婆非要和媳婦睡一個房間的嗎?我爸和我睡在一起,他打呼嚕。我提出過這樣的意見:你們兩位都不老,人說二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賽過金錢豹。現在媽是虎,爸爸是金錢豹,你們倆不敦倫,光盯著我們怎麼成。最好換換,你們睡一間,我們睡一間。我媽聽了笑,我爸要揍我。不管怎麼說,他們只管盯死了我們,不讓我們干婚前性交的壞事。直到他們回四川,還把我們交給劉老先生看管。 十八

  劉老先生我早就認識,早到他和賀先生關在一個屋裡時,我就見過他。那時我和線條談戀愛,專揀沒人的地方鑽,一鑽鑽上了實驗樓的天花板,在頂棚和天花板的空里看見他在下面,和賀先生面對面坐著。賀先生黑著臉坐著,而劉老先生一臉痴笑,側著臉。口水從另一邊談落下去,他也渾然不知,有時舉起手來,用男童聲清脆地說:報告!我要上廁所!人家要打他,他就脫下褲子,露出雪白的屁股。爬上桌子,高高地撅起來。劉老先生就是這麼個人,似乎不值得認真對待。我爸爸和劉老先生攀交情,我很懷疑是為了借錢。

  我爸爸走時已是冬天,別人都回四川去了。他們不僅是因為沒有錢,還因為留守處的同志天天來動員。但是誰也不敢到我家裡來動員,因為他們都怕我。這班傢伙都和我有私仇,我既然還活著,他們就得小心點。我爸爸能堅持到最後,都是因為我的關係。但是我們也有山窮水盡的時候,不但把一切都吃光當淨,還賣掉了手錶和大衣,甚至賣光了報紙。能借錢的全搬走了,不能撤走的全沒有錢。庫房裡空空蕩蕩,到了好住的時候,可是我們二老沒福消受了!

  我爸爸雖然一直看不起我,但是那時多少有點舐犢之情;到了那般年紀,眼看又沒什麼機會搞事業了(後來他覺得可以搞事業,就重新看不起我甚至嫉妒我——王二注),看見眼前有個一米九的兒子,一個漂亮兒媳——一雙壁人,有點告不得離開,這可以理解。但我心裡有點犯嘀咕:你們這麼吃光當淨,連劉老頭的錢也借得淨光淨,走了以後叫我們怎麼過嘛。當然,這話我也沒說出來。

  我爸爸臨走時,要我管劉老先生叫劉爺爺。操他媽,我可折了輩了。他還朝劉老頭作揖說:劉老,我兒子交給你,請多多管教。這畜生不學好不要緊,不要把小轉鈴帶壞,人家可是好女孩。劉老先生滿口答應。我爸還對小轉鈴說:鈴子,把劉爺爺照顧好。小轉鈴也滿口答應(我爸爸向劉老先生借過不少錢,有拿我們倆抵債的意思)。臨了對我說:小子,注意一點,可別再進(監獄——王二注)去。說完這些話他們就走了。礦院派了一輛大卡車,把他們拉到火車站,不讓人去送。我的二者一走我就對劉老先生說:老頭,你真要管我?老先生說:哪能呢,咱們騙他們的。王二呀,咱們下盤棋,聽賀先生說,你下一手好棋!

  劉老先生要和我擺棋,我心裡好不膩歪。你替我想想看:我和小轉鈴有好幾個月沒親熱了。好不容易我爸走了,我媽也定了,你再走出去,我一插門,就是我的天下。雖然大白天裡她不會答應干脫褲子的事,起碼摸一把是可以的吧。可恨劉老頭沒這眼力價,我也不好明說,恨死我啦。

  我恨劉老先生,不光是因為他延誤了我的好事,而且因為他是貪生怕死之輩。他經常找我量血壓,一面看著水銀柱上下,一面問:高壓多少?

  沒多少,一百八。

  可怕可怕。鈴子,給我拿藥。高壓一百八!低壓多少?

  沒多少,一百六。

  低壓高!不行我得去睡覺。醒了以後再量。

  拿到一紙動脈硬化的診斷,就如接到死刑通知書一樣。聽說吃酸的軟化血管,就像孕婦忌口一樣。買杏都挑青的。吃酸把胃吃壞了,要不嘴不會臭很像糞缸一樣。其實死是那麼可怕嗎?古今中外的名著中,對死都有達觀的論述:

  呂布匹夫!死則死矣,何懼也?——三國演義,張遼。

  死是什麼?不就是去和拿破崙、凱撤等大人物共聚一堂嗎?——大偉人江奈江·魏爾德。

  弟兄們,我認為我死得很痛快。砍死了七個,用長矛刺穿了九個。馬蹄踩死了很多人,我也記不清用槍彈打死了多少人。——果戈里,塔拉斯·布爾巴。

  (以上引自果氏在該書中描寫哥薩克與波蘭人交戰一場。所有的哥薩克臨死都有此壯語,所以波蘭人之壯語當為:我被七個人砍死,被九個人刺穿,也不知多少人用槍彈打死了我,否則波蘭人不敷分配也!王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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