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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師妹對我說:假如不是你小子害我,我就要升副署長了。我想安慰她一下,就說:那有意思嗎?無非是多開幾次會罷了。她說:長一倍的工資!還能坐羅爾斯—羅伊斯。我則說:你想過沒有,你還不到三十歲,當那麼大的官,別人會怎麼說你?她想了想說:那倒是。尤其我是女的,又這麼漂亮。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又一腳把我踹倒,說道:這話從別人嘴裡說出來倒也罷了,從你嘴裡出來,越聽越有氣!你為什麼要犯「影she」?「直露」錯誤還不夠你犯的嗎?

  我師妹還告訴我她升官的訣竅:那就是光收別人的禮金,不給人辦事;這樣既不會缺錢花,又不會犯錯誤。不過這個訣竅沒用到我身上,她給我辦了很多事,卻沒要過錢。我總共就買了三瓶人頭馬,一個大蛋糕,而且那個蛋糕還是我自己吃下去了。這也是我一直詫異的問題——「你到底是為什麼呀?」她說:還不是因為有點喜歡你。這話著實使我感動,但是她又說,她還不如去喜歡一隻公狗。如前所述,我常試圖勾引我師妹,但那是想找張護身符。我師妹就是不上鉤,也是因為她知道我想找張護身符。我師妹在不肯和我做愛時,心裡愛我,在和我做愛時,心裡恨我。因為這種愛恨交集的態度,有時候她說:「哪」,把Rx房送給我撫摸,有時候翻了臉,就咬我一口。而我的情況是這樣的,如果為了那張護身符,我就不愛我師妹,但我要勾引她。如果不想那張護身符,我就愛我師妹,但又不敢勾引她。這本帳算得我自己都有點糊塗。不管怎麼樣罷,現在我很想和我師妹在一起,這說明我雖然壞,卻天良未泯。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人家不會讓男人進女子監獄;而且我師妹再也回不來了,出了監獄也要在大戈壁邊上住一輩子,將來還會嫁給一個趕駱駝的。希望那個人能對她好一點,最起碼不要打她。我和師妹做愛時,心裡很難堪,背上還起了疹子。這些疹子F也看到過,她說:你這個人真怪,雀斑長在背上!這說明那些疹子後來在我背上乾枯、變黑,但是再也不會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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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F的事是這麼結束的,她打了我一個大嘴巴,因為我說:你是公司的人,不干白不干。我同意,把「干」字用在女人身上是很下流的,應該挨個嘴巴。打完以後她就穿上衣服走了。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完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現在我承認這話說得太過分,尤其對這樣一個還沒有從學校畢業的女孩子;再說,公司又不是她開的。我雖然比她大不了幾歲,卻像個老頭子,學歷史的人都是這樣的;而公司是誰開的,在歷史上也查不出來。它現在是全世界第一大公司,生產各種各樣的產品,經營各種各樣的業務,甚至負責起糙政府的白皮書。總而言之,它是個龐然大物,誰也莫奈它何,更別說和它做愛了。但F不是個龐然大物。她長了一對小巧玲瓏的Rx房,辱頭像櫻桃一樣。

  和F鬧翻了以後,我就一個人過了。在此介紹幾條經驗供將來遇到這種麻煩的人參考:假如你懶得做飯,可以喝生雞蛋,喝四個可以頂一頓飯。假如沒有煙抽,可以在床底下找菸頭,菸頭太幹了就在煙紙上舔一舔。有一件事我不教你就會,當你百無聊賴時,就會坐在桌前,拿起一支筆往紙上寫,也可能是寫日記,也可能是寫詩,但是不管你起初是寫什麼,最後一定會寫小說。不管你有沒有才能,最後一定能寫好——只要你足夠無聊、足夠無奈。最後你還會變成這方面的天才,沒有任何人比得上你——這可能是因為無聊,也可能是因為無奈,也可能是因為喝生雞蛋,也可能是因為抽乾煙屁。假如鄰居打老婆,吵得你寫不下去,你就喊:打!打!使勁打!打死她!他就會不打了。順便說一句,我用這種方法勸過了架,第二天早上那位計程車司機就站在走廊上,叉手於胸,擋著我的路,看樣子想要尋釁打架。但我笑著朝他伸出手去說:認識一下,我住在407,叫M。那人伸出又粗又黑的右手來握我的手,左手不好意思地去摸鼻子。但這不說明他想和我友好相處。晚上我回來時,他又攔在我路上。我笑了笑說:勞駕讓一讓,他又讓開了。建築隊裡養了一隻貓,原來老往我身上爬,現在也不爬了。有人還對我說:以前沒注意,現在才發現,原來你是三角眼!我瞪了他一眼,他就改口說:我的意思是,你的眼睛很好看!在公共汽車上還有人給我讓座——對於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來說,真是罕見的經歷。這些情況說明我的樣子已經變得很可怕了。

  我說過,公司經營著各種業務,但是它最主要的業務是安置人,而且它安置的人確實是太多了,所以在節日遊行時,叫了我們中間的一些人組了一個方陣,走在遊行隊伍後面。我因為個子高,被選做旗手,打著那面紅底黑字的「D」字旗,走在方陣的前面。走著走著,聽到大喇叭里傳來了電視廣播員的老公嗓子:「各位觀眾,現在走來的是被安置人員的方陣……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是我們國家的基本國策……被安置人員也是……建設的一支積極力量」。聽到這樣的評價,我感到羞愧、難堪,就拼命揮舞旗子,自身也像陀螺一樣轉動。在我身後的方陣里,傳來了疏疏落落的掌聲。這是我們自己人在給我鼓勁。F走了以後,我覺得寂寞,感情也因而變得脆弱了。

  F曾經告訴我說,她是學心理的研究生,正在公司調查科實習、做論文。提起公司派她來作這種jian細的事,她笑著說:「以前在學校里只有過一個男朋友,我覺得這回倒是個增長見識的機會」,她還告訴我說,她的論文題目是「重新安置綜合徵」。一邊說,一邊還嘻嘻哈哈,說道:「看來你沒有這種病,我虧了」。我當時氣憤得很:第一,這不是好笑的事。第二,我也沒有好心情。唯一使我開心的事是她虧了。所以我還要和她做愛,她說:行了,你做得夠多的了。我就說:反正你是公司的人,不干白不干;結果挨了一嘴巴。然後她還哭起來了。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在沒倒霉之前,興高彩烈,很自私。在倒霉以後,灰心喪氣,更自私了。而倒霉就是自尊心受到打擊,有如當頭一棒,別的尚在其次。我就這樣把她氣跑了。開頭我以為她會到公司去告我一狀,讓那裡的人捉我去住監獄,但是等了幾天,沒有人來逮我。這說明我把她看得太壞了。 第三章

  如前所述,有一個人叫作M,因為犯思想錯誤被安置了。另外有一個女人叫F,開頭和他安置在一起,後來走掉了。我就是M。有關我被安置的事,可以補充如下:是公司的思想教育研究會首先發現我的書有問題,公司社會部檢舉了我,公司治安部安置了我,公司財務部接收了我的財產,公司出版部拿走了我的版權。我現在由公司訓導部監管,公司的調查科在監視我,而公司的寫作班子準備吸收我加入。公司的每個部門都和我關係緊密,可以說我是為公司而生,公司是為我而設。我實在想像不出F為什麼和公司攪在一起。假設我是個女孩子,長得漂漂亮亮,並且學了臨床心理學,那麼公司對我根本就不存在。假設有一天,因為某種意外,我和公司有了某種關係,被它安排到一個陰沉不語、時而性無能時而性慾亢進的男人身邊,那將是人生的一個插曲。這種事不發生最好,發生了以後也不太壞,重要的是早點把它忘掉,我絕不會走了以後又回來。我就是這麼替她考慮問題的。

  F走掉以後,我開頭打算一個人過,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到公司去申請一個伴兒。他們收了我十塊錢的登記費,然後說:給你試試看,你有什麼要求嗎?我說:能做飯、會說話就行。他們說:你收入太低,兩條沒法同時保證;或則給你找個啞巴,不會說話;或則找個低智女人,廢話成堆,但是不會做飯。我聽了大吃一驚,連忙說:那就算了,把登記費退給我吧。那些人忽然哈哈大笑,說道:別怕,還不至於那樣。拿你開個玩笑。我退了一步,瞪了他們一眼,就走開了。他們在我身後說:這小子怎麼那樣看人?看來真得給他找個啞巴。但這時我已經不怕低智女人了,何況只是啞巴。

  我現在發現,不論是羞憤、驚恐還是難堪,都只是一瞬間的感覺,過去就好了。由此推導出,就是死亡,也不過是瞬間的驚恐,真正死掉以後,一定還是挺舒服的。這樣想了以後,內心就真正達觀,但表面卻更像凶神惡煞。我現在身邊能夠容下一個女人,哪怕她把我當籠養的耗子那樣研究,只可惜F已經走了。於是我就去登記,然後就有女人到我這裡來了。

  我收到一張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話:在電視上看到了你(遊行)。我覺得是F寄來的,雖然那張明信片沒有落款,我又沒有見過F的中文筆跡。這就是一種想法罷了。我還在床墊底下找著了一疊紙片,上面寫著故作深奧的拉丁文,還有幾個希臘字母。假如我還能看懂一點的話,是對我做身體測量時的記錄。我說過,開始做小工時,我很累,每夜都睡得像死人,所以假如F對我做過這種測量的話,就是那時做的。這說明F做事很認真。我也有過做事認真的時候——上大學一年級時,每節課我都做筆記;到二年級時才開始打瞌睡。就是在那時,也有過在手yín之後夜讀「量子力學」的時候——恐怕考試會不及格。這些事說明,這個世界是怎樣的,起初我也不知道。F比我年輕,她當然可以不知道。我說F是「不干白不干」是不對的。因為她不知道,所以就沒有介入其中,她是無辜的。但這也就是一種想法罷了。

  現在該說說公司給我介紹的那些伴兒了。有一天傍晚回家,看到屋裡有個女人,年齡比我稍大,膚色黝黑,穿了一些F初來時那樣的破衣服,在我屋裡尋尋逡逡,見我回來就說:你有沒有吃的東西?我餓死了。與此同時,我看到桌上一塊剩了好幾天、老鼠啃過的烙餅沒有了,冰箱裡的東西也一掃而空。我可以假設她在給我打掃衛生,但是地沒有掃。所以我就帶她到樓下的小鋪吃炒餅,她一連吃了六份。這個女人眼睛分得很開,眉毛很濃,長得相當好看,只可惜她要不停地吃東西。我懷疑她有甲狀腺功能亢進的毛病,但是她說她沒有這種病,原來一切都正常,只是在安置以後老覺得餓,而且不停地要去衛生間。我等了三天,她一點都沒有好轉,我只好把錢包拿出來給她看:裡面空空如也了。這個女人犯的是思想錯誤,故而非常通情達理。她說:我回公司去,說你這裡沒有東西吃,是我要求回來的。這樣她就幫了我的忙,因為登記一次只能介紹三個女人。她提出不能和我共同生活,就給我省了三塊三毛三。對於這件事可以做如下補充:這是我在公司里得罪的那幾個傢伙特意整我,想讓她把我吃窮,但我對這個女人並無意見。她還告訴我說,她們受訓的地點是在公司的樓頂上,不在地下車庫。那裡除了F,也有些M,都是俊男——這說明懷疑主義學兄的猜測是對的。因為她告訴我這件事,所以第二個到我這裡來的女人見了我說:你怎麼這麼難看哪?我也沒有動肝火,雖然她才真正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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