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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這件事,必須補充說,房子從頭頂上砸下來,對紅線卻是安全的,因為那柚木房基上有個四方的洞,正好是嚴絲合fèng嵌在籠子上。按照紅線的設想,這房子應該一直降到地面上,把所有的刺客都拍進地里。但實際上,它降到齊腰高的地方就停住了。紅線喝道:怎麼回事?薛嵩不好意思地說:卡住了。滑軌有毛病,總是這樣……紅線說:真沒用!她縱身躍起,甩開了身上的枷鎖(假如有的話),從籠頂上一個暗口鑽了出去,趕去幫薛嵩修理機器。那些倒在地上未死的刺客就嘆息道:原來入口是在頂上的啊。

  根據這種說法,那些刺客回到老jì女門前時,頭上也是紅腫著的,但不是蜂螫的,而是砸的了。根據這種說法,刺客頭子不是刺客里最聰明的人。他手下有個人比他還要聰明,當他們倒在地下時,那個人拉了頭子一下說:咱們就這樣躺著,等人家修好機器來砸死我們嗎?刺客頭子很不滿意這個說法,但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就下了撤退的命令。他們從地基和地面之間爬出來以後,那人又出了個很好的主意:咱們現在摸回去,諒他沒有第二層房子來砸我們。刺客頭子不喜歡別人再給他出主意,就朝他呲出了滿嘴雪白的牙。於是這些人就這樣退走了。

  假如這隊刺客照這人的主意摸回去,就會看到薛嵩和紅線打著火把,全神貫注地修理那些複雜的機器,這故事後來的發展也很不一樣了。認真地想一想,我認為那些刺客會悄悄地摸上去,把紅線抓住一刀殺掉,把薛嵩抓走,交給老jì女,讓他在老jì女的監督之下,給鳳凰寨造房子,修上下水道。這種說法我雖然不喜歡,但它也是一種待窮盡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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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我們又來上班。把上面提到的故事寫在紙上之後,我又開始冥思苦想起來。昨天的事情說明,在暴躁、易怒的外表下,我心柔弱,多愁善感,就像那個小jì女。說起來難聽,但我對此並無不滿。本著這種態度,我開始為領導考慮,有我這樣的下屬真夠他一嗆:報上來的研究題目盡在那些部位,怎麼向上級交待呢。我現在想了起來,我住院時他來醫院看過我,提來了一袋去年的紅香蕉蘋果。那種水果拿在手裡輕飄飄的,倒像是胖大海。這種果子我當然不吃,送給了一位農村來的病友,叫他拿回去餵豬──不知豬對這些蘋果有何評價。但不管怎麼說罷,他來看過我,還帶來了禮物……現在我是真心要擬個過得去的研究題目,但怎麼也擬不出。我覺得自己可以原諒:我剛被車撞過。所以,我把題目放下,又去寫故事了。

  塞萬提斯說,堂吉訶德所愛的達辛尼亞,是托波索地方醃豬肉的第一把好手。薛嵩也是湘西地方燒玻璃的第一把好手。假如他想在第二年春天燒玻璃,頭年秋天就到山上去割一大車蓑糙,晾乾以後,交給寨子裡一個女人,叫她拿糙當柴來燒,還給她一些罈子。這樣她就有了一車白來的干糙,但她只能把它燒掉,不能派別的用場──雖然蓑糙還可以用來作蓑衣,還要把燒成的灰都收集起來。這樣,經過一冬,薛嵩就得到很多潔白如玉的灰,都盛在罈子里。這種灰有很大的鹼性──他得到了燒玻璃的第一種原料,就是鹼。他還到河灘上采來最潔白的砂子,這是第二種原料,到山上採集最好的長石,這是第三種原料,還有第四和第五種原料,恕我不一一盡數,搜集齊了一起放到坩鍋里去燒;然後把燒融的玻璃液倒到熔化的錫上冷卻──一塊平板玻璃就這樣制好了。這塊玻璃有時厚,有時薄,這是因為薛嵩雖然很注意原料的配比,卻總忘掉它的總量。分量多了,玻璃液就多,澆出的玻璃就厚,反之則薄。假如太薄,玻璃上會有星星點點的圓洞,就如擀麵擀薄了的景象。這種玻璃使薛嵩大為歡喜。等到玻璃涼了,他把它拿起來,看著這些洞哈哈大笑。這種玻璃沒楞沒角,像塊麵餅。多數是方形,也有梯形和三角形的。薛嵩自會給玻璃配上窗框,給窗框配上房子,這些房子有些是三角形,有些是梯形,依玻璃的形狀而定。這種玻璃藍里透綠,透過它往外看,就如置身於深水裡。

  薛嵩還是打造銅器的第一把高手,他把銅皮放在木頭上,用木榔頭敲。隨著這些敲擊,銅皮彎曲起來,逐漸成形。他再用鐵榔頭砸出邊來,用錫焊好,一個銅夜壺就造好了。他還是製造陶器、澆鑄鐵器、編造竹器的高手,最優秀的皮匠和廚師。至於作木匠,他到湘西才開始學,也已成了高手。總而言之,他有無數手藝,多到他自己也記不清,像這樣的人當然很有用,只是要把他盯緊一些,否則他會胡鬧。在燒制玻璃時,他發現粘稠的玻璃液可以拉出絲來,就五迷三道地想用這種絲來造衣服。這樣平板玻璃就造不成──全被他拉成了絲。而這種衣服是透明的,穿上以後傷風敗俗。讓他造夜壺也要小心,稍不留神,夜壺就不見了,變成一個銅人。銅皮下面有猾輪,有腸衣做的弦牽動,還有一顆發條心臟,這樣就可以到處亂跑,還能說幾句簡單的話。雖然還有夜壺的功能,但很討人嫌。黑更半夜的,它每隔一小時就跑到你面前來滴滴嘟嘟地說:請撒尿。根本不管你想不想尿。老jì女就有這樣一把夜壺,她很不喜歡,把它放在柜子里,它就在柜子里亂轉,在柜子里滴滴嘟嘟地說,請撒尿。好在他還有從善如流的好處,你不喜歡這把夜壺,他馬上就去打另一把,直到你滿意為止。不過,這都是他迷上紅線以前的事。現在你再找他做事,他總是說:我忙,等下回吧。

  根據現在這種說法,老jì女迷戀薛嵩,不只是迷戀他巧奪天工的手藝,還迷戀他勤勤懇懇的態度。以前,他來看老jì女,看到她因年邁走了形的身體,就說:大媽,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讓我給你做個整形手術。拉拉臉皮,墊墊Rx房,我覺得沒什麼難的。老jì女不肯,這是因為她覺得人活到什麼年齡就該有什麼樣子,不想做手術;還因為學院派不喜歡這類雕蟲小技;但最本質的原因是:薛嵩沒做過這種手術。這傢伙膽子大得很,只在貓屁眼上練了兩次,就敢給人割痔瘡。後來,他一面和老jì女做愛,一面撥弄她癟水袋似的Rx房,說道:越看我越覺得有把握。要是別人膽敢這樣不敬,老jì女就要用大嘴巴抽他。但是薛嵩就不同了。有一陣子,老jì女真的考慮要做這個手術。這是因為薛嵩小手小腳,長著棕色發亮的皮膚。頭上留著短髮,腦後還有一絡長發。老jì女喜歡他。既然喜歡,就該把身體交給他練練手。

  有關這位老jì女,我們已經說過,她總把xx毛剃得精光。她嘴上有些黃色的鬍子,因為太軟,用刀剃不掉。薛嵩給她做過一個拔毛器,原理是用一盞燈,加熱一些松香,把鬍子粘住,然後使松香冷凝,就可以拔下毛來(據我所知,屠宰廠就用這個原理給豬頭退毛,直到發現松香有毒),現在壞了(確切地說,是沒有松香了,也不知怎麼往裡加),老jì女只好用粉把鬍子遮住,看上去像腿毛很重的人穿上了長統絲襪。有關這個拔毛器,還要補充說,薛嵩的一起作品都有太過複雜、難於操縱的毛病。如果不繁複,就不能體現自己是個能工巧匠。繁複本身卻是個負擔──我現在就陷入了這種困境……

  後來,透明把薛嵩逮住,給他套上枷鎖,押著他去幹活。因為薛嵩已有兩年多不務正業,積壓的工作很多。但只要押著他的人稍不注意,薛嵩就會脫開枷鎖跑掉,跑到墳頭上去憑弔紅線,因為根據這種說法,紅線已經死掉了。薛嵩經常跑掉,使老jì女很不高興,雖然他不會跑遠,而且總能在墳頭上逮到,但老jì女害怕他在這段路上又會遇上一個小姑娘,從此再變得五迷三道。所以她就命令薛嵩造出更複雜的鎖,把他自己鎖住。造鎖對能工巧匠來說,是一種挑戰。薛嵩全心全意地投入這項工作。他造出了十二位數碼鎖,定時鎖,還有用鑰匙的鎖,那鑰匙有兩寸寬,上面有無數的溝槽,完全無法複製。這些鎖的圖紙任何人看了都要頭暈,它們還堅固無比,用巨斧都砍不開。但用來對付他自己,卻毫無用處。他可以用鐵絲捅開,也可以用竹棍捅開,甚至用糙棍捅開這些鎖。假如你讓他得不到任何棍子,他還能用氣把它吹開。老jì女以為他在耍花招,就直截了當地命令道:去造一把你自己打不開的鎖。薛嵩接受了這個任務,他思考了三天三夜,既沒有畫圖紙,也沒有動手做。最後,他對老jì女說:大媽,這種鎖我造不出來。老jì女說:胡扯!我不信你這麼笨!此時她指的是薛嵩不會缺少造鎖的聰明。後來她又說:我不信你有這麼聰明!此時指的是薛嵩開鎖的聰明。最後她說:我不信你這麼剛好!這就是說,她不信薛嵩開鎖的聰明正好勝過了造鎖的聰明。實際上,聰明只有一種,用於開鎖,就是開鎖的聰明;用於造鎖,就是造鎖的聰明。薛嵩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走開去做別的工作了。

  希臘先哲曾說: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條路,善惡同體;上坡路反過來就是下坡,善反過來就是惡。薛嵩所擁有的,也是這樣一種智慧。他設計一種機構時,同時也就設計了破解這種機構的方法──只消把這機構反過來想就得到了這種方法。在他那裡,造一把自己打不開的鎖,成了哲學問題。經過長時間的冥思苦索,他有了一個答案,但一直不想把它告訴老jì女。那就是:確實存在著一種鎖,他能把它造出來,又讓自己打不開,那就是實心的鐵疙瘩。這種鎖一旦鎖上了,就再不能打開。作為一個能工巧匠,我痛恨這種設計。作為一個愛智慧的人,我痛恨這種智慧。因為它脫離了設計和智慧的範疇,屬於另一個世界。

  後來,薛嵩把這個方案交給了老jì女,老jì女雖然毫無智慧,但馬上就相信此案可行。此後,薛嵩又親手做了一個鐵殼,把鎖鋌裝上,用坩鍋燒開一鍋鐵水,在老jì女的監督下,把它澆在鐵殼裡。他就這樣造了一把打不開的鎖,完成了老jì女交給他的任務。鎖是鐵鏈的中樞,扣住了他自己的手腳。這樣他邁不開腿,也掄不開手,既不能跑掉,也不能反抗,只能幹活。對這個故事無須解釋:自從紅線死了以後,薛嵩已經心喪如死,巴不得像行屍走肉一樣的活著。但作為講故事的人,也就是我,尚須加以解釋:這故事有一種特別的討厭之處,那就是它有了寓意。而故事就是故事,不該有寓意。坦白地說,我犯了一個錯誤,違背了我自己的本意。既然如此,就該談談我有何寓意。這很明顯,我是修歷史的。我的寓意只能是歷史。

  我現在想,在我寫的小說定稿時,要把這一段刪掉──既已有了這種打算,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寫。在我看來,整個歷史可以濃縮成一個場景:一位賢者坐在君王面前,君王問道: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控制天下蒼生?這位智者、夫子,或者叫作傻逼,為了炫耀他的聰明,就答道:有的。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說他是智者,是因為他確實有這種鬼聰明。說他是傻逼,是因為他忘記了自己也是天下蒼生的一分子,自己害起自己來了。從那一天開始,不僅天下蒼生盡被控制,連智慧也被控制。有意志的智慧堅挺著,既有用,又有趣,可以給人帶來極大的快感;沒有意志的智慧軟塌塌的,除了充當歷史的臍帶,別無用場了……所謂學院派,就是被歷史的臍帶纏住的流派……照這個樣子寫下去,這篇小說會成為學術論文,充其量成為學院派的小說。幸虧在我的故事裡,紅線沒有被刺客殺死,薛嵩也沒有被老jì女逮住。我還有其它的可能性。這篇小說我還是作得了主的,作為自由派的堅定分子,我不容許本節這種可能發生。請相信,已經寫到的一切足以使我慚愧。我遠不是薛嵩那樣勤勉工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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