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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薛嵩醒來時,看到一片白色的霧」,我的故事又一次的開始了。醒來的時候,薛嵩抱著自己的膝蓋,蜷著身體坐在一棵大樹下,屁股下面是隆起的樹根;耳畔是密密麻麻的鳥鳴聲。有一個壓低的嗓音說:啟稟大老爺,天明了。薛嵩抬頭看去,看見一個橄欖色的女孩子倚著樹站著,脖子上系了一條紅色的絲帶,她又把剛才的話重說了一遍。薛嵩不禁問道:誰是大老爺?紅線答道:是你。你是大老爺。薛嵩又問道:我是大老爺,你是誰?紅線答道:你是小賤人。薛嵩說:原來是這樣,全明白了。雖然說是明白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醒在這裡。他也不明白紅線為什麼老憋不住要笑。這地方四周是密密麻麻的野jú花和茅糙,中間只有很小的一片空地,這就是說,他們被灌木緊緊地包圍著。後來,紅線叫他拿起自己的弓箭,出去看看──她自己當先在前面引路,小心地在糙叢里穿行,儘量不發出響聲。薛嵩模仿著她的動作,但不知為什麼要這樣做,也不知要到哪裡去;但他緊緊地跟住了紅線,他怕前面那個橄欖色的身體消失在深糙里。

  黎明對我來說,也是個艱澀的時刻。自從我被車撞了以後,早上都要冥思苦想,自以為可以想起些什麼,實際上則什麼都想不起──這是一種痛苦的強迫症。克治這種毛病的辦法就是去想薛嵩。早上起霧時,紅線和薛嵩在林子潛行。紅線還不斷提醒道:啟稟老爺,這裡有個坑。或者是:老爺,請您邁大步,糙底下是溝啊。所到之處,糙木越來越密,地形越來越崎嶇,一會兒爬上一道坎,一會下到一條溝里。薛嵩覺得這裡很陌生,好像到了另一個星球。轉了幾個彎,薛嵩覺得迷迷糊糊的,頭也暈起來了──人迷路後就有這種感覺,而薛嵩此時又何止是迷路。紅線忽然站住了腳,撥開糙叢。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裡面躺著一條死水牛,已經死得扁扁的了,糙從皮破的地方穿了出來。牛頭上站了一隻翠羽紅冠的鳥,腳爪瘦長,有點像鷺鶿。這種鳥大概是很難看到的,薛嵩就說:小賤人,你帶我來看鳥嗎?紅線說不是;然後又捂著嘴笑起來,說道:老爺,您真逗。薛嵩有一點惱怒,小聲喝道:什麼叫真逗?紅線就收起笑容,往後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是。小賤人罪該萬死。然後她繼續引路,但是肩頭亂抖,好像在狂笑。薛嵩跟著她走去,心裡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我怎麼一點都不懂了?

  我說過,薛嵩在一個老娼婦的把握下長大成人,然後就出發去建功立業。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以後的事就有點不清不楚。比方說,他怎樣來到這片紅土山坡,又怎樣被手下的兵揪下馬來大打鑿栗等等。他還影影綽綽記得自己昨天被人砍了一刀,然後就中了暑。夜裡又被二十個人圍攻,差點死掉了。今天早上又在糙叢里醒來,在灌木叢里跋涉。鼻子裡吸進了冰冷的霧氣,馬上就不通氣了。這些事和建功立業有什麼關係,叫人殊難領會。他也搞不清現在是要去哪裡。後來他著了涼,開始打噴嚏。好像就說:請老爺悄聲。後來又說:啟稟老爺,請不要打噴嚏,別人也有耳朵。最後她乾脆轉過身來,一把捂住了薛嵩的嘴,對著他的耳朵喝道:兔崽子!打噴嚏時捂著嘴,轉過身去!你要害死我們嗎?薛嵩覺得眼前這個小賤人真是古怪死了。

  早上,那顆掛起來的人頭從夢中醒來,驟然發現自己高高躍起在高空,下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它感到驚恐萬狀,覺得自己正在落下去。如前所述,它被吊在了樹枝上,是掉不下去的。所以它馬上又覺得自己從腦後被揪住,懸在空中了。這一瞬間,它覺得整個頭皮都在麻蘇蘇的疼痛。與此同時,它也發現自己自脖子往下是空空蕩蕩。一團團的霧氣北難以察覺的微風推動,穿過它原來身體的所在,引起強烈的恐懼。醒來時失掉了身體和醒來時失掉了記憶相比,哪種更令人恐懼,我還沒有想清楚,總而言之,那顆人頭在回憶起自己那個亮麗的身體,覺得它是紅藍兩色組成的。有一種可能是這樣的:這個身體發著淺藍色的光,只在辱頭、指甲等部位留有暗紅色的陰影。另一種可能是身體發著粉紅色的光,陰影是青紫色。這兩種回憶哪種更真實它已經搞不清楚了。

  與此同時,那個小jì女也從夢裡醒來,發現自己被捆得緊繃繃,嘴裡還塞了一條臭襪子,也覺得難以適應。然後她就低下頭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繩索。總而言之,黎明是個恐怖的時分,除非徹夜未眠,你可能發現自己此時失掉了過去,失掉了身體,或者發現自己像一條跳上了案板等待宰割的魚。

  早上,那個老娼婦坐在木板房的走廊下,身上穿著麻紗褂子。她覺得很困,但又不能去睡,所以就把一把銅夜壺拿了出來,練習往裡投石子,那個夜壺也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同時,她斜眼看那些刺客和僱傭兵在壕溝邊上拉鋸。她的處境不妙:她請人殺薛嵩,但薛嵩並沒有死;所以她已經完全敗露了。但她也一點都不著急。雖然她的命運難以預測,但既然已經完全敗露,也就不用急了。有一些人很急,他們是被圍困的刺客。僱傭兵和刺客在寨中心對峙著。這些兵是一些披頭散髮、赤身裸體的彪形大漢,站在壕溝邊上,挺著胸膛,腆著大肚子,臉上帶著蒙娜麗莎似的微笑;雙手環抱於胸,把長刀夾在腋下。有一點必須說明,在他們挺出的肚子上,肚臍眼邊上凹下去,而是凸出來的。這說明不是脂肪豐厚的肚子,而是慣吃粗食、大腸粗大的肚子;這些人的腦袋又圓又大,都長著絡腮鬍子。而那些刺客也是同樣的一批彪形大漢,退到了壕溝的裡面,神情緊張,把刀拿到手裡。就這樣,黎明在他們頭上出現了。開頭,最初的陽光在林梢上閃耀,再過一會兒就起霧了。就在起霧時,那些僱傭兵退走了。但他們不是各回各家,而是退到寨外去把守路口;走的時候還說:既然來殺薛嵩,就把薛嵩殺掉;殺不掉別想走。現在這些兵的態度總算是明朗了:他們希望薛嵩死掉,但不肯自己動手去殺。所以,假如有人來殺薛嵩,他們是不管的。那些人殺死了薛嵩退走時,他們也不管。並且僅當那些人沒有殺掉薛嵩就想走時,他們才出來擋道。因為有了這些兵,這座寨子成了個捕鼠籠,進來時容易,出去就有點困難了。

  晨霧正在消散時,那顆掛著的人頭看到它的刺客兄弟們在用刀把敲打那個老jì女的頭,逼問她薛嵩在哪裡。它覺得這件事很怪:她怎麼會知道薛嵩在哪裡?但它不明白,那些人被困在鳳凰寨里,心情很壞,總要找個藉口來揍人。如前所述,她把頭髮剃掉了,禿頭缺少保護,一敲一個包。在這種情況下,她很想說出薛嵩在哪裡,但說不出來。於是她心生一計,說那小jì女和薛嵩比較要好,肯定知道薛嵩在哪裡。對此需要解釋一下,這個老jì女就喜歡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到小jì女身上。這個局面有一定的複雜性:刺客揍老jì女,讓她說薛嵩在哪裡;老jì女就讓他們去揍小jì女,並且說她知道薛嵩在哪裡;其實大家都知道,無論是老jì女還是小jì女,都不知道薛嵩在哪裡。所以,實際上是刺客想要揍人,所以找上了老jì女。老jì女想不挨揍,就說出了小jì女,根據經驗她知道,男人一定對揍後者有更大的興趣。當然,假如誰也不揍誰,那就更好了。

  於是,刺客們回到了屋裡,把小jì女抬了出來,拔去她嘴裡的臭襪子,恢復了她說話的能力。那女孩先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然後開始和刺客打招呼:各位大叔,早上好。你們是要活埋我,還是把我填在樹心裡?因為被捆在了房子裡,外面發生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刺客說:都不是的。想請你帶我們去找薛嵩。小jì女看到人群里的老娼jì,發現她已頭破血流,就笑了起來,朝她努嘴說道:我不知道。她(即那個老jì女)才知道。老jì女聽見她這樣說,很生氣,就說道:你怎能這樣說話?咱們是鄰居呀。那個小jì女則說:噢!我們是鄰居!我還不知道呢。又過了一會兒,那些刺客也會意到了這其中的可笑之處,也跟著笑了起來。那個老娼jì在大家的恥笑之中面紅耳赤,馬上就提議對小jì女用嚴刑來逼供;她覺得這幫刺客急了只會用刀把子敲人,在這方面沒有想像力;就出了一個主意:把那個小jì女倒吊起來,用青蒿燒煙來熏她的口鼻。假如這招不靈,還有別的招數。嚴刑拷問有兩種不同的效果:一種是讓意志堅定的人招出真話,還有一種是讓意志不堅定的人招出假話。不管得到哪一種結果,她都能滿意。刺客的頭子聽了以後,抹了抹鼻子,說道:很好。你來做這件事。說完他笑了笑,就和手下的人向後退去,圍成一個圓,把這兩個女人圍在裡面。過了一會兒,他又催促道:快動手!我們沒時間等你!

  此時這個老jì女只好動手去搬小jì女,準備把她倒吊起來。搬了兩下,發現她很重。假如有滑輪組、鋼絲繩、手推車等機械,還有可能作成此事。現在的問題是沒有這些東西。老jì女說:哪位大爺來幫把手?但沒人理她。只有刺客頭子咳嗽了一聲說:別磨蹭了,快點動手吧。她又和小jì女商量道:我把你扶起來,你自己跳到樹邊上,然後我把你吊起來──這樣可好?小jì女冷冷地答道:你搞清楚些,是你要熏我,不是我要熏你。我為什麼要跳到樹邊上?難道因為我們是鄰居?圍觀的刺客對她的回答報以鬨笑和掌聲。現在這個老jì女真正感到了孤立無援,四周都是催促之意。

  天明時分,鳳凰寨里滿是冷牛奶般的霧。這種東西有霜血的顏色,但沒有霜雪那樣冷。在清晨,霧帶來光線──霧裡有很多細小的水點,每一粒都發著白光,合起來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在這白茫茫的一片裡,那個老jì女拖著地上一個捆成一束的女孩子,要把她吊到樹上去。那地上長滿了青苔,相當滑,但那老女人還覺得女孩像是陸地上的一條船,太沉、拖不動。雖然天涼,但空氣cháo濕,所以那老jì女汗下如雨,像狗一樣喘了起來。從吊在樹上的人頭看來,腳下的空場上雖然留下了一條彎彎扭扭的拖出的痕跡,但這痕跡還不夠長,不足以和任何一棵樹聯繫起來。最糟的是那老女人總在改變主意,一會兒想把女孩拖向這棵樹,一會兒想把她拖向另一棵樹,結果是哪棵也沒有拖到;最後她自己也歪歪倒倒地站不直,而且像一座活火山一樣呼出很多煙霧。後來,她把女孩撇下,走近刺客頭子說:我看不用把她吊起來用煙燻,就放在地下揍一頓也可以。刺客頭子想了一想,說道:很好。那個老jì女也覺得很好,就停下來歇口氣。過了一會兒,那個刺客頭子看到沒人動彈,就對老娼jì說:你去揍。那個老jì女也愣了一陣,也很想對那小jì女說:你去揍,但又覺得讓人家自己揍自己是不合適的。她只好轉頭去找可以用來揍人的東西,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後,她居然跑到了屋側,用雙手在拔一棵箭竹。別人都覺得她有毛病:誰要是能把一棵活竹子從土裡拔出來,那他就不是人,而是一個神。最後她總算是想出了辦法:她找一個刺客借了一把刀,砍下了一根箭竹,並把枝岔都用刀修掉。這樣她手裡就有了一根足以揍人的東西。她決定用這根青竹來揍女孩的屁股。她拿著這根竹子走過去時,那個女孩自動地翻滾過來,露出了身體背面的綠泥。因為她總在挨揍,所以有些習慣成自然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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