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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好萊塢十部大片在中國上演,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轟動。這類片子我在美國時看了不少,但我遠不是個電影迷。初到美國時英文不好,看電影來學習英文——除了在電影院看,還租帶子,在有線電視上看,前後看了大約也有上千部。片子看多了,就能分出好壞來。但我是個中國的知識分子,既不買好萊塢電影俗套的帳,也不吃美國文化那一套,評判電影另有一套標準。實際上,世界上所有的文化人評判美國電影,標準都和我差不多。用這個標準來看這十部大片,就是一些不錯的商業片,談不上好。美國電影裡有一些真好的藝術片,可不是這個樣子。

  作為一個文化人,我認為好萊塢商業片最讓人倒胃之處是落俗套。五六十年代的電影來不來的張嘴就唱,抬腿就跳,唱的是沒調的歌,跳的是狗撒尿式的踢踏舞。我在好萊塢電影裡看到男女主人公一張嘴或一抬腿,馬上渾身起雞皮疙瘩、抖作一團。你可能沒有同樣的反應,那是因為沒有我看得多。到了七十年代,西部片大行其道,無非是一個牛仔拔槍就打,全部情節就如我一位美國同學概括的:Killeverybody——把所有的人都殺了。等到觀眾看到牛仔、左輪手槍就討厭,才換上現在最大的俗套,也就是我們正在看的:炸房子,摔汽車,一直要演到你一看到爆炸就起雞皮疙瘩,才會換點別的。除了爆炸,還有很多別的俗套。說實在的,我真有點佩服美國片商炮製俗套時那種恬不知恥的勁頭。舉個例子,有部美國片子《洛基》,起初是部藝術片,講一個窮移民,生活就如一潭死水——那敘事的風格就像怪腔怪調的布魯斯,非常得地道。有個拳王挑對手,一下挑到他頭上,這是因為他的名字叫「洛基」,在英文的意思里是「經揍」……這電影可能你已經看過了,怪七怪八的,很有點意思。我對它評價不低。假如只拍一集,它會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別人也愛看。無奈有些傻瓜喜歡看電影裡揍人的鏡頭,就有混帳片商把它一集集地拍了下去,除了揍人和挨揍,一點別的都沒了。我離開美國時好像已經拍到了《洛基七》或者《洛基八》,弄到了這個地步,就不是電影,根本就是大糞。好萊塢商業片看多了,就會聯想到《鏡花緣》里的直腸國。那裡的人消化功能差,一頓飯吃下去,從下面出來,還是一頓飯。為了避免浪費,只好再吃一遍(再次吃下去之前,可能會回回鍋,加點香油、味精)。直到三遍五遍,飯不像飯而像糞時,才換上新飯。這個比方多少有點噁心,但我想不到更好的比方了。好萊塢的片商就是直腸國的廚師,美國觀眾就是直腸國的食客。順便說一句,國產電影裡也有俗套,而且我們早就看膩了……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以免大家噁心。說句公道話,這十部大片有不少長處,特技很出色,演員也演得好,雖然說到頭來,也就是些商業俗套,但中國觀眾才吃第一遍,感覺還很好,總得再看上一些才能覺得味道不對頭。

  我說過,美國也有好的藝術片。比方說,沃倫·比提年輕時自己當製片、自己主演的片子就很好。其中有一部《赤色分子》,中國的觀眾就算沒看過,大概也耳聞。再比方說烏迪·艾倫的影片,從早年的Banana(《傻瓜》),到後來的《漢娜姐妹》,都很好。藝術片和商業片的區別就在於不是俗套。誰能說《末代皇帝》是俗套?誰能說《美國往事》是俗套?美國出產真正的藝術片並不少,只是與大量出產的商業片比,顯得少一點而已。然而就是這少量的電影,才是美國電影真正生命之所在。美國搞電影的人自己都說,除了少量藝術精品,好萊塢生產垃圾。製造垃圾的理由是:垃圾能賣錢,精品不賣錢。《美國往事》、《末代皇帝》從籌劃到拍成,都是好幾年。要總是這樣拍電影,片商只好去跳樓……

  既然藝術片不賺錢,怎麼美國人還在拍藝術片?這是最有意思的問題。我以為,沒有好的藝術片,就沒有好的商業片。好東西翻炒幾道才成了俗套,文化垃圾恰恰是精品的碎片。要是沒人搞真正的藝術電影,好萊塢現在肯定還在跳狗撒尿的踢踏舞,讓最魯鈍、最沒品味的電影觀眾看了也大發瘧疾。無論如何,真正的藝術才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我對去年引進十部大片很贊成,因為前年連這樣十部大片都沒有。但我覺得自今年起,就該有點藝術片。除此之外,眼睛也別光盯著好萊塢。據我所知,美國一些獨立製片人的片子相當好,歐洲的電影就更好。只看好萊塢商業片,是會把人看笨的。 我很少出去看電影。近來在電影院看過的國產片子,大概只有《紅粉》。在《紅粉》這部片子裡,一個嫖客、兩個jì女,生離死別,演出多少悲壯的故事,看了讓人起雞皮疙瘩。由此回想起十多年前看過的一部國產片《廬山戀》,男女主人公在廬山上談戀愛,狂呼濫喊:「Ilovemymotherland!」有如董存瑞炸碉堡。不知別人怎麼看,我的感覺是不夠妥當。這種不妥當的片子多得不計其數,恕我不一一列舉。

  作家納博科夫曾說,一流的讀者不是天生的,他是培養出來的。《廬山戀》還評上了獎,這大概是因為編導對觀眾的培養之功,但是這樣的觀眾恐怕不能算是一流的。所以我們可以改改納博科夫的話:三流的影視觀眾不是天生的,他也是培養出來的。作為欣賞者,我們開頭都是二流水平,只有經過了培養,才會特別好或是特別壞。在壞的方面我可以舉個例子,最近幾年,中央台常演一些歷史題材的連續劇,片子一上電視,編導就透過各種媒體說:這部片子的人物、情節、器具、歌舞,我們都是考證過的。我覺得這很沒意思。可怪的是,每演這種電視片,報紙上就充滿了觀眾來信,對人物年代做些煩瑣考證,我也覺得挺沒勁。似乎電視片的編導已經把觀眾都培養成了考據迷。當然,也有個把漏網之魚,筆者就是其中之一。但就一般來說,影視的編導就是墨索里尼,總是有理。憑良心說,現在的情況不算壞。「文化革命」里人們只看八個樣板戲,也沒人說不好。在那些年月里,培養出了一些只會欣賞樣板戲的觀眾。在現在年月里,也培養了一批只會考證的觀眾。說到國產片的現狀,應該把編導對觀眾的培養考慮在內。

  作為一條漏網之魚,我對電影電視有些不同的看法:我想從上面欣賞一些叫做藝術的東西。從這個意義上說,國產片的一些編導犯下了雙重罪孽:其一,自己不妥當;其二,把觀眾也培養得不妥當。不過這種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近年來,中國電影也取得了一些成就,有些片子還在國際上得了獎。我認為這些片子是好的,但也有一點疑問:怎麼都這麼慘咧咧、苦兮兮的?《霸王別姬》里剁下了一根手指頭,《紅高粱》里扒下了一張人皮。我們國家最好的導演,對人類的身體都充滿了仇恨。單個藝術家有什麼風格都可以,但說到群體,就該有另一種標準。打個比方來說,我以為英國文學是好的,自莎士比亞以降,名家輩出,內中有位哈代先生,寫出的小說慘絕人寰——但他的小說也是好的。倘若英國作家自莎士比亞以降全是哈代的風格,那就該有另一種評價:英國文學是有毛病的。最近《辛德勒名單》大獲成功,我聽說有位大導演說:這正是我們的戲路!我們也可以拍這種表現民族苦難的片子。以我之見,按照我們的戲路,這種片子是拍不出來的。除非把活做到銀幕之外,請影院工作人員扮成日本兵,手擎染血的假刺刀,隨著劇情的進展,來捅我們的肚皮。當然,假如上演這樣的片子,劇院外面該掛個牌子:為了下一代,孕婦免進。話雖如此說,我仍然以為張藝謀、陳凱歌不同凡響。不同凡響的證明就是:他們征服了外國的觀眾,而外國的觀眾還沒

  有經過中國編導的培養。假如中國故事片真正走向了世界,情況還不知是怎樣。

  莫泊桑曾說,提筆為文,就想到了讀者。有些讀者說:請讓我笑吧。有些讀者說:請讓我哭吧。有些讀者說,請讓我感動吧……在中國,有些讀者會說,請讓我們受教育吧。我舉這個例子,當然是想用莫泊桑和讀者,來比喻影視編導與觀眾。敏感的讀者肯定能發現其中的可笑之處:作品培養了觀眾的口味,觀眾的口味再來影響作者,像這樣顛過來、倒過去,肯定是很沒勁。特別是,假如編導不妥當,就會使觀眾不妥當;觀眾又要求編導不妥當,這樣下去大家都越來越不妥當。作為前輩大師,莫泊桑當然知道這是個陷阱,所以他不往裡面跳。他說:只有少數出類拔萃的讀者才會要求,請憑著你的本心,寫出真正好的東西來。他就為這些讀者而寫。我也想做一個出類拔萃的觀眾,所以也這樣要求:請憑著你的本心去拍片——但是,別再扒人皮了,這樣下去有點不妥當。對於已經不妥當的編導,就不知說些什麼——也許,該說點題外之語。我在影視圈裡也有個把朋友,知道拍片子難:上面要審本子審片,這是一。找錢難,這是二。還有三和四,就沒必要一一列舉,其中肯定有一條:觀眾水平低。不過,我不知該怪誰。這只是一時一地的困境,而藝術是永恆的。此時此地,講這些就如瘋話一般。但我偏還覺得自己是一本正經的。 王童叫我回答一個問題:為什麼中國沒有科幻片。其實,這問題該去問電影導演才對。我認得一兩位電影導演,找到一位當面請教時,他就露出一種蒙娜·麗莎的微笑來,笑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笑完了以後他朝我大喝一聲:沒的還多著哪!少跟我來這一套……吼得我莫名其妙,不知自己來了哪一套。搞電影的朋友近來脾氣都不好,我也不知為什麼。

  既然問不出來,我就自己來試著回答這個問題。我在美國時,周末到錄像店裡租片子,

  「科幻」一櫃裡片子相當多,名雖叫做科幻,實際和科學沒什麼大關係。比方說,《星際大戰》,那是一部現代童話片。細心的觀眾從裡面可以看出白雪公主和俠盜羅賓漢等一大批熟悉的身影。再比方說,《侏羅紀公園》,那根本就是部恐怖片。所謂科幻,無非是把時間放在未來的一種題材罷了。當然,要搞這種電影,一些科學知識總是不可少的,因為在人類的各種事業中,有一樣總在突飛猛進地發展,那就是科學技術,要是沒有科學知識,編出來也不像。

  有部美國片子《蒼蠅》,國內有些觀眾可能也看過,講一個科學家研究把人通過電纜發送出去。不幸的是,在試著發送自己時,裝置里混進了一隻蒼蠅,送過去以後,他的基因和蒼蠅的基因就混了起來,於是他自己就一點點地變成了一隻血肉模糊的大蒼蠅——這電影看了以後很噁心,因為它得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效果獎。我相信編這個故事的人肯定從維納先生的這句話里得到了啟迪:從理論上說,人可以通過一條電線傳輸,但是這樣做的困難之大,超出了我們的能力。想要得到這種啟迪,就得知道維納是誰:他是控制論的奠基人,少年時代是個神童——這樣扯起來就沒個完了。總而言之,想搞這種電影,編導就不能上電影學院,應該上綜合性大學。倒也不必上理科的課,只要和理科的學生同宿舍,聽他們扯幾句就夠用了。據我所知,綜合性大學的學生也很希望在校園裡看到學電影的同學。尤其是理科的男學生,肯定希望在校園裡出現一些表演系的女生……這很有必要。中國的銀幕上也出現過科學家的形象,但都很不像樣子,這是因為搞電影的沒見過科學家。演電影的人總覺得人若得了博士頭銜,非瘋即傻。實際上遠不是這樣。我老婆就是個博士,她若像電影上演的那樣,我早和她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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