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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坦白地說,我看書看到這裡,掩卷沉思,想要猜出作者要感慨些啥。我在這方面比較魯鈍,什麼都沒猜出來。但是從《廊橋遺夢》里看到了婚外戀的同志、覺得它應該批判的同志比我要能,多半會猜到:螞蚱在搞婚外戀,死了活該。這就和謎底相當接近了。作者的感慨是:「jian近殺」啊。由此可以重新解釋這個故事:這兩隻螞蚱在籬笆底下偷情,是兩個墮落分子。而那隻黃里透綠、肥碩無比的癩蛤蟆,卻是個道德上的義士,看到這樁jian情,就跳過來給他們一點懲戒——把它們吃了。寓意是好的,但有點太過離奇:癩蛤蟆吃螞蚱,都扯到男女關係上去,未免有點牽強。我總懷疑那隻癩蛤蟆真有這麼高尚。它頂多會想:今天真得蜜,一嘴就吃到了兩個螞蚱!至於看到人家交尾,就義憤填膺,撲過去給以懲戒——它不會這麼沒氣量。這是因為,螞蚱不交尾,就沒有小螞蚱;沒有小螞蚱,癩蛤蟆就會餓死。 近來和影視圈裡的朋友談電影,我經常要提起烏迪·艾倫。這些朋友說,艾倫的片子難懂,因為裡面充滿了外國人的幽默。幽默這種東西很深奧,一般人沒有這麼大的學問,就看不懂。我說,我覺得這些片子很好懂。他們說:您是個最有學問的人哪。就因為能看懂艾倫的電影,我賺了這麼一頂高帽。艾倫有部電影叫做《傻瓜》(Banana),寫的也是個傻瓜,走在街上看到別人倒車,就過去指揮,非把人家指揮到牆上才算;看到別人坐在橋欄杆上,就要當胸推上一把,讓人家拖著一聲怪叫掉到水裡——就這麼個能把人氣樂了的傢伙,居然參加了游擊隊,當了南美的革命領袖……當然,這部電影想在中國上演是不容易的,但也沒有什麼高深的學問在內。

  艾倫還有部片子,叫做《性——你想知道又不敢問的事情》,從名字就能看出來,這片子有點葷,不在引進之列,但也不難懂。我在街道工廠學過徒,我估計我們廠的師傅看到這部片子都能笑出來;但也會有人看了不想笑。有位英國演員得了奧斯卡金像獎之後,僅僅因為他是男的,追星族的少女就對他很熱情。他感慨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四十多歲,禿頂,腆著個大肚子(這就是他老兄當年的形象),這就是性感的標誌啊。我也有同樣感慨:原來「傻瓜」、「想知道又不敢問的事」,這就是高深的學問啊。

  最近看過美國電影《低級小說》(又譯《黑色通緝令》),裡面有個笑話是這樣的:一次大戰時,有個美國軍人給愛人買了一塊金表,未來得及給她,就上了前線。他帶著這塊表出生入死,終於回來,把表交給了她,兩人結婚生子,這塊表就成了這一家的傳家寶。這家的第二代又是軍人,帶著金表去越南打仗,被越共逮住,進了戰俘營。越共常常搜戰俘的身,但此人想道:我要把這傳家寶藏好,交給我兒子,就把它藏在了屁眼裡,一連藏了五年,直到不幸死去。在臨終時,他把表託付給戰友,讓他一定把表給兒子。這位戰友也沒地方藏,又把它藏在了屁眼裡,又藏了兩年,才被釋放。最後,這家的第三代還是個孩子時,有一天,來了一位軍官(就是那位受託的戰友),給他講了這個故事,並把這件帶有兩個人體溫,七年色、香、味的寶物,放到孩子手心裡。這孩子直到四十多歲,還常常在夢裡見到這一幕,然後怪叫一聲嚇醒。

  魯迅先生也講過一個類似的故事:民國時,一位前清的遺少把玩著一件珍貴的國寶——放在手裡把玩,還拿來刮鼻子,就差含在嘴裡——原來這國寶是古人大殮時夾在屁眼裡的石頭。從這兩個故事的相似之處可以看出幽默是沒有國界的,用不到什麼高深學問就能欣賞它;但你若是美國的老軍官,就不喜歡《黑色通緝令》,你要是中國的遺老,就會不喜歡魯迅先生的笑話。在這種情況下,人就會說:聽不懂。

  除了不想懂,還有不敢懂的情形。美國的年輕人常愛用這樣一句感嘆語:Holyshit!信教的老太太就聽不懂。holy這個詞常用在宗教方面,就如中國人說:偉大、光榮、正確,shit是屎。連在一起來說,好多人就不敢懂了。

  在美國,教會、軍隊,還有社會的上層人物,受宗教和等級觀念制約,時常犯有假正經的毛病,所以就成為嘲諷的對象。這種幽默中國沒有,但卻不難理解。中國為什麼沒有這種幽默,道理是明擺著的:這裡的權力不容許幽默,只容許假正經。開玩笑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我喜歡說幾句笑話,別人就總說:你在五七年,準是個右派。五七年有好多漫畫家都當了右派。直到現在,中國還是世界上少數幾個沒有政治漫畫的國家。於是,幽默在這個國家就成了高深莫測的學問。

  有一部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玫瑰之名》,講了這麼一個故事:中世紀的義大利,有座修道院,院裡藏了一本禁書,有很多青年僧侶冒著生命危險去偷看這本書,又有一個老古板,把每個看過這本書的人都毒死了。該老古板說道,這本禁書毒害人的心靈,動搖人的信仰,破壞教會在人間的統治——為此,他不但殺人,還放了火,把這本禁書和整個修道院都燒掉了。這是個陰森恐怖的故事,由始至終貫穿著一個懸念——這是一本什麼書?可以想像,這書里肯定寫了些你想知道又不敢問的事情。在電影結束時,披露了書名,它就像《低級小說》里那塊沉重的金表,放進了你的掌心:它是亞里士多德久已失傳的《詩學》第二部。這本書只談了一件事:什麼叫做幽默。這個故事的背景也可以放在現代中國。 看來,國產電影又要進入一個重視宣傳教育的時期。我國電影的從業人員,必須做好艱苦奮鬥的思想準備 這是我們的光榮傳統。七十年代中期,我在北京的街道工廠當工人,經常看電影,從沒花錢買過電影票,都是上面發票。從理論上說,電影票是工會買的。但工會的錢又從哪裡來?我們每月只交五分錢的會費。這些錢歸根結底是國家出的。嚴格地說,當時的電影沒有票房價值,國家出錢養電影。今後可能也是這樣。正如大家常說的,國家也不寬裕,電影工作者不能期望過高。這些都是正經話。

  國家出錢讓大家看電影,就是為了宣傳和教育。坦白地說,這些電影我沒怎麼看。七四年、七五年我閒著沒事,還去看過幾次,到了七七、七八年,我一場電影都沒看。那時期我在複習功課考大學,每分鐘都很寶貴。除我以外,別的青工也不肯去看,有人要打家具,準備結婚,有人在談朋友。總之,大家都忙。年輕人都讓老師傅去看,但我們廠的師傅女的居多,她們說,電影院裡太黑,沒法打毛衣 雖然摸著黑也可以打毛衣,但師傅們說:還沒學會這種本領。其結果就是,我們廠上午發的電影票,下午都到了字紙簍里。我想說的是,電影要收到宣傳教育的結果,必須有人看才成,這可是個嚴肅的問題。除了編導想辦法,別人也要幫著想辦法。根據我的切身經歷,我有如下建議:假如放映工會包場,電影院裡應該有適當的照明,使女工可以一面看電影,一面打毛衣,這樣就能把人留在場裡。

  當然,電影的宣傳教育功能不光體現在城市,還體現在廣闊的農村,在這方面我又有切身體驗。七十年代初,我在雲南插隊。在那個地方,電影絕不缺少觀眾。任何電影都有人看,包括《新聞簡報》。但你也不要想到票房收入上去。有觀眾,沒票房,這倒不是因為觀眾不肯掏錢買票,而是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錢。

  我覺得在農村放電影,更能體現電影的宣傳、教育功能。打個比方說,在城市的電影院放電影,因為賣票,就像是職業體育;在農村放電影,就像業餘體育。業餘體育更符合奧林匹克精神。但是幹這種事必須敬業,有獻身精神 為此,我提醒電影工作者要艱苦奮鬥,放電影的人尤其要有這種精神。我插隊時淨和放映員打交道,很了解這件事情。那時候我在隊裡趕牛車,旱季里,隔上十天半月,總要去接一次放映員,和他們搞得很熟

  有一位心寬體胖的師傅分管我們隊,他很健談,可惜我把他的名字忘掉了。我不光接他,還要接他的設備。這些設備里不光有放映機,還有盛在一個鐵箱裡的汽油發電機。這樣他就不用使腳踏機來發電了。趕著牛車往回走時,我對他的工作表示羨慕:想想看,他不用下大田,免了風吹日曬,又有機器可用,省掉了自己的腿,豈不是輕省得很。但是他說,我說得太輕巧,不知道放映員擔多大責任。別的不說,片子演到銀幕上,萬一大頭朝下,就能嚇出一頭冷汗。假如銀幕上有偉大領袖在內,就只好當眾下跪,左右開弓扇自己的嘴巴,請求全體革命群眾的原諒。原諒了還好,要是不原諒,捅了上去,還得住班房 這種事情是有的,而且時常發生。也不知為什麼,放映員越怕,就越要出這種事。他說放電影還不如下大田。這是特殊年代裡的特殊事件,沒有什麼普遍意義。但他還說:宣傳工作不好干 這就有普遍意義了。就拿放電影來說吧,假如你放商業片,放壞了,是你不敬業;假如這片子有政治意義,放壞了,除了不敬業,還要加一條政治問題。放電影的是這樣,拍電影的更是這樣。這問題很明白,我就不多說了

  越不好乾的工作,就越是要干,應該有這種精神。我接的這位師傅就是這樣。他給我們放電影,既沒有報酬,更談不上紅包。我們只管他的飯,就在我們的食堂里吃。這件事說起來很崇高,實際上沒這麼崇高。我所在的地方是個國營農場,他是農場電影隊的,大家同在一個系統,沒什麼客套。走著走著,他問起我們隊的伙食怎樣。這可不是瞎問:我們雖是農場,卻什麼家當都沒有,用兩隻手種地,自己種自己吃,和農民沒兩樣。那時候地種得很壞,我就坦白地說,伙食很糟。種了一些花生,遭了病害,通通死光,已經一年沒油吃。他問我有沒有菜吃,我說有。他說,這還好。有的隊菜地遭了災,連菜都沒有,只能拿豆湯當菜。他已經吃了好幾頓豆湯,不想再吃了。我們那裡有個很壞的風氣,叫做看人下菜碟。首長下來視察就不必說了,就是獸醫來閹牛,也會給他煎個荷包蛋。就是放映員來了,什麼招待也沒有。我也不知是為什麼。

  我講這個故事,是想要說明,搞電影工作要艱苦奮鬥。沒報酬不叫艱苦奮鬥,沒油吃不叫艱苦奮鬥,真正的艱苦馬上就要講到。回到隊裡,幫他卸下東西,我就去廚房 除了趕牛車,我還要幫廚。那天和往常一樣,吃涼拌韭菜。因為沒有油,只有這種吃法。我到廚房時,這道菜已經炮製好了,我就給幫著打飯打菜。那位熟悉的放映員來時,我還狠狠地給了他兩勺韭菜,讓他多吃一些。然後我也收拾家什,準備收攤;就在這時,放映員仁兄從外面猛衝了進來,右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舌頭還拖出半截,和吊死鬼一般無二。當然,他還有左手。這隻手舉著飯盆讓我看 韭菜里有一塊舊報紙。照我看這也沒有什麼。他問我:韭菜洗了沒有,我說洗大概是洗了的,但不能保證洗得仔細。但他又問:你們隊的韭菜是不是用大糞來澆?我說:大概也不會用別的東西來澆 然後才想了起來,這大概是隊部的舊報紙。舊報紙上只要沒有寶像,就有人扯去方便用,報紙就和糞到了一起 這樣一想,我也覺得噁心起來,這頓韭菜我也沒吃。可欽可佩的是,這位仁兄乾嘔了一陣,又去放電影了。以後再到了我們隊放電影,都是自己帶飯,有時來不及帶飯,就站在風口處,張大嘴巴說道:我喝點西北風就飽了 他還有點幽默感。需要說明的是,洗韭菜的不是我,假如是我洗的,讓我不得好死。這些事是我親眼所見,放映員同志提心弔膽,在韭菜里吃出紙頭,喝著西北風,這就是艱苦奮鬥的故事。相比之下,今天的電影院經理,一門心思地只想放商業片,追求經濟效益,不把社會效益、宣傳工作放在心上,豈不可恥!但話又說回來,光喝西北風怎麼飽肚,這還需要認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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