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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我考大學那一年(當時我已經二十六歲),有一天從教育部門口經過,看到有一些年輕人在請願。當時雖然上大學不大看出身了,但還是有些出身壞到家的人,雖然本人成績很好,也上不了大學。後來這些人經過鬥爭,終於進了大學。其中有一位還成了我的同班同學。這位同學的出身其實並不壞,父母都是共產黨的老幹部。他母親在「文革」里不堪凌辱,自殺了。從黨的立場來看,我的同學應當得到同情和優待,但是沒有。人家說,他母親為什麼死還沒有查清。等到查清了(這已是大學快畢業的事了),他得到一筆撫恤金,也就是幾百塊錢吧,據我所知,我的同學並不為此感激涕零。

  以上所述,就是我對出身、血統這件事的零碎回憶。也許有助於說明「血統」是怎樣的一回事。總起來說,我以為人生在世應當努力,應該善良,而血統這種說法對於培養這些優良品質毫無幫助。除此之外,血統這件事還特別的荒唐。但是現實,尤其是歷史,與我怎樣想毫無關係。因此就有了這樣的事:在「文化革命」里,艾君這樣一個正在上小學的女孩子,她的命運和她的外祖父——一位國民革命的元勛(但是這一點在當時頗有爭議),她的父親——一位前國民黨軍隊的炮兵軍官,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了。這本書就在講這些事——艾君當時是怎樣一個人,她的外祖父,她的父母又是怎樣的人。拿破崙曾說:世間各種書中,我獨愛以血寫成者。假如你是拿破崙這樣的讀者,就會喜歡這本書。 前不久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談到有關 媚俗 與 媚雅 的問題。作者認為,米蘭 昆德拉用出來一個詞兒,叫做 媚俗 ,是指藝術家為了取悅大眾,放棄了藝術的格調。他還說,我們國內有些小玩鬧造出個新詞 媚雅 ,簡直不知是什麼意思。這個詞的意思我倒知道,是指大眾受到某些人的蠱惑或者誤導,一味追求藝術的格調,也不問問自己是不是消受得了。在這方面我有些經驗,都與欣賞音樂有關。高雅音樂格調很高,大概沒有疑問。我自己在音樂方面品味很低,鄉村音樂還能聽得住,再高就受不了。

  大約十年前,我在美國,有一次到波士頓去看個朋友。當時正是盛夏,為了躲塞車,我天不亮就駕車出發,天傍黑時到,找到了朋友,此時他正要出門。他說,離他家不遠有個教堂,每晚裡面都有免費的高雅音樂會,讓我陪他去聽。說實在的,我不想去,就推託道:聽高雅音樂要西裝革履、正襟危坐,我開了一天的車,疲憊不堪,就算了吧。但是他說,這個音樂會比較隨便,屬大學音樂系師生排演的性質,你進去以後只要不打瞌睡、不中途退場就可。我就去了,到了門口才知道是演奏布魯克納的兩首交響曲。我的朋友還拉我在第一排正中就座,聽這兩首曲子 在這裡坐著,連打呵欠的機會都沒有了。我覺得這兩首曲子沒咸沒淡、沒油沒鹽,演奏員在胡吹、胡拉,指揮先生在胡比劃,整個感覺和暈船相仿。天可憐見,我開了十幾個小時的車,坐在又熱又悶的教堂里,只要頭沾著點東西,馬上就能睡著。但還強撐著,把眼睛瞪得滾圓,從七點撐到了九點半!中間有一段我真恨不能一頭碰死算了 布魯克納那廝這兩首鳥曲,真是沒勁透了!

  如前所述,我在古典音樂方面沒有修養,所以沒有發言權。可能人家布魯克納音樂的春風是好的,不入我這俗人的驢耳。但我總覺得,就算是高雅的藝術,也有功力、水平之分,不可以一概而論。總不能一入了高雅的門檻就是無條件的好 如此立論,就是媚雅了。人可以抱定了媚雅的態度,但你的感官馬上就有不同意見,給你些罪受

  下一個例子我比較有把握 不是我俗,而是表演高雅音樂的人水平低所致。這回是聽巴赫的合唱曲,對曲子我沒有意見,這可不是崇拜巴赫的大名,是我自己聽出來的。這回我對合唱隊有點意見。此事的起因是我老婆教了個中文班,班上有個學生是匹茲堡市業餘樂團的圓號手,邀我們去聽彩排,我們就去了。雖不是正式演出,作為觀眾卻不能馬虎,因為根本就沒有幾個觀眾。所以我認真打扮起來 穿上三件套的西服。那件衣服的馬甲有點瘦,但我老婆說,瘦衣服穿起來精神,所以我把吃牛肉吃脹的肚腩強箍了下去,導致自己的橫膈膜上升了一寸,有點透不過氣來。就這樣來到音樂學院的小禮堂,在前排正中入座。等到幕啟,見到合唱隊,我就覺得出了誤會:合唱隊正中站了一位極熟的老太太。我在好幾個課里和她同學 此人沒有八十,也有七十五 我記得她是受了美國政府一項 老年人重返課堂 項目的資助,書念得不好,但教授總讓她及格,我對此倒也沒有什麼意見。看來她又在音樂系混了一門課,和同學一起來演唱。很不幸的是,人老了,念書的器官會退化,歌唱的器官更會退化,這歌大概也唱不好。但既然來了,就沖這位熟識的老人,也得把這個音樂會聽好 我們是有這種媚雅的決心的。說句良心話,業餘樂團的水平是可以的,起碼沒走調,合唱隊裡領唱的先生水平也很高。及至輪到女聲部開唱,那位熟識的老太太按西洋唱法的要求把嘴張圓,放聲高歌 亞美路亞 ,才半聲,眼見得她的假牙就從口中飛了出來,在空中一張一合,做要咬人狀,飛過了樂池,飛過我們頭頂,落向腦後第三排。耳聽得 亞美路亞 變成了一聲 噗 !在此莊重的場合,唱著頌聖的歌曲,雖然沒假牙口不關風,老太太也不便立即退場,癟著嘴假作歌唱,其狀十分古怪 請相信,我坐在那裡很嚴肅地把這一幕聽完了,才微笑著鼓掌。所有狂野粗俗的笑都被我咽到肚子裡,結果把內臟都震成了碎片。此後三個月,經常咳出一片肺或是一片肝。但因為當時年輕,身體好,居然也沒死。筆者行文至此,就擬結束。我的結論是:媚雅這件事是有的,而且對俗人來說,有更大的害處。 近來買了本新出的《哈克貝利 芬歷險記》。這本書我小時候很愛看,現在這本是新譯的 眾所周知,新譯的書總是沒有老版本好。不過新版本也不是全無長處,篇首多了一篇吐溫瞎編的兵工署長通告,而老版本把它刪了。通告裡說:如有人膽敢在本書里尋找什麼結構、道德寓意等等,一律逮捕、流放,乃至槍斃。馬克 吐溫膽子不小,要是現在國內哪位作家膽敢仿此通告一番:如有人敢在我的書里尋找文化源流或可供解構的東西,一律把他逮捕、流放、槍斃,我看他會第一個被槍斃。現在各種哲學,甚至是文化人類學的觀點,都浩浩蕩蕩殺入了文學的領域。作家都成了文化批評的對象,或者說,成了老太太的尿盆 挨吡兒的貨。連他們自己都從哲學或人類學上給自己找寫作的依據,看起來著實可憐,這就叫人想起了電影《霸王別姬》里張豐毅演的角色,屁股上挨了板子,還要說:打得好,師傅保重。哲學家說,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一種情形既然出現了,就必然有它的原因。再說,批評也是為了作家好。但我現在靠寫作為生,見了這種情形,總覺得憋氣。

  我家鄉有句歇後語:長蟲戴糙帽,混充細高挑 老家人以為細高挑是種極美麗的身材,連長蟲也來冒充。文化批評就是揭去作家頭上的糙帽,使他們暴露出爬行動物的本色。所謂文學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文化 這是一種特殊的混沌,大家帶著各種醜惡的心態生活在其中。這些心態總要流露出來,這種流露就是寫作 假如這種指責是成立的,作家們就一點正經的都沒有,是幫混混。我不敢說自己是作家,也不認識幾個作家,沒理由為作家叫屈。說實在的,按學歷我該站在批評的一方,而不是站在受批評的一方。但若說文學事業的根基 寫作 是這樣一種東西,我還是不能同意。

  過去我是學理科的。按照C.P.格林的觀點,正如文學是文學家的文化,科學也是科學家的文化。對科學的文化批評尚未興起,而且我不認為它有可能興起。但這不是說沒人想要批評科學。人文學者,尤其是哲學家,總想拿數學、物理說事,給它們若干指導。說歸說,數學家、物理學家總是不理,說得實在外行時,就拿它當個笑話講。我當研究生時,有位著名的女人類學家對統計學提出了批評,說沒必要搞得這麼複雜、高深。很顯然,這位女士想要 解構 數學的這一分支。上課之前老師把這批評給大家念了念,師生一起捧腹大笑,其樂也融融 但文學家很少有這種歡笑的機會。數學家笑,是因為假如一個人不演算,也不做公式推導,哪怕你後現代哲學懂得再多,也沒有理由對數學說三道四。但這句話文學家就不敢說。同樣是文化,怎麼會有這種不同的境遇呢?這原因大家恐怕都想到了:文學好像人人都懂,而數學,則遠不是人人都懂的。

  羅素先生說得好:人人理應平等,實際上卻遠不是這樣 特別是人與人有知識的差別。這一點在大學裡看得最明白:搞科學哲學的教授,儘管名聲很大,實際上見了學物理的研究生都要巴結,而物理學家見了數學家,氣焰也要減幾分,因為就連愛因斯坦都有求職業數學家幫忙的時候。說起一門學問,我會你不會,咱倆就沒法平等。看起來,作家們必須從反面理解這種差別:他要巴結的不僅是文藝批評家、文藝理論家,還有哲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甚至要包括每一個文科畢業的學生 只要該學生不是個作家,因為不管誰說出句話來,你聽不懂,就只好撅屁股挨打,打你的人火氣還特大。我總覺得這事有點不對頭。假如挨兩下能換來學問,也算挨得值,但就怕碰上矇事、打幾下便宜手的人。我知道一句話,估計除了德宏州的景頗人誰也聽不懂:嗚!阿靠!卡路來!似乎批評家要想知道意思也得讓我打兩下,但我沒這麼壞,不打人也肯把意思說出來:這話是我插隊時學來的,意思是:喂,大哥,上哪兒去呀?就憑一句別人聽不懂的景頗話打人,我也未免太心黑了一點 那也沒有憑几句哲學咒符打人黑。

  文化批評還不全是 嗚阿靠卡路來 。它有很大的正面意義,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鼓舞作家自愛、自強、自重。一種跨學科的統治一切的欲望,像幽靈一樣四處遊蕩 可怎麼偏偏是你遇上了這個鬼?俗話說,老太太買柿子,揀軟的捏。但一枚柿子不能怪人家來捏你,要反省自己為什麼被捏。對羅素先生的話也可以做適度的推廣:人與人不獨有知識的差異,還有能力的

  差異 我的意思是說,寫作一道,雖沒有很深的學問,也遠不是人人都會。作家可以在兩個方面表現這種差異:其一是文體,傅雷、汝龍、王道乾,這些優秀翻譯家都是文體大師。誰要想解構就去解好了,反正那樣的文章你寫不出來。其二是想像力,像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尤瑟納爾的《東方奇觀》,裡面充滿了天外飛龍般的想像力,這可是個硬指標,而且和哲學、人類學、社會學都不搭界。捏不動的硬柿子還有一些,比方說,馬克 吐溫的幽默。在所有的柿子裡,最硬的是莎翁,從文字到故事都無與倫比。當然,搞文化批評的人早就向莎翁開戰了,說他的《馴悍記》是男性中心主義的作品。說這個沒用,他老人家是人,又沒學會喝風屙煙,編幾個小劇本到小劇場裡搞搞笑,賺幾個小錢,這又有什麼。再說,人家還有四大悲劇哩 你敢挑四大悲劇的毛病嗎?我現在靠寫作為生,寫上一輩子,總得寫出些讓別人解構不了的東西。我也不敢期望過高,寫到有幾分像莎翁就行了。到那時誰想摘我的糙帽,就讓他摘好了:不摘糙帽是個細高挑,摘了還是個細高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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