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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可以談談為什麼別人說我的作品格調低——這是因為其中寫到了性。因為書中人物不是按順序幹完了格調高的事才來幹這件格調低的事,所以它得分就不高。好在評論界沒有按禮與色一百比一的比例來算它的格調,所以在真正的文學圈子裡對它的評價不低,在海外還得過獎。假如說,這些人數學不好,不會算格調,我是不能承認的。不說別人,我自己的數學相當好,任何一種格調公式我都能掌握。我寫這些作品是有所追求的,但這些追求在格調之外。除此之外,我還懷疑,人得到太多的格調分,除了使別人詫異之外,沒有實際的用處。

  坦白地說,我對色情文學的歷史有一點了解。任何年代都有些不爭氣的傢伙寫些丫丫烏的黃色東西,但是真正有分量的色情文學都是出在「格調最高」的時代。這是因為食色性也,只要還沒把小命根一刀割掉,格調不可能完全高。比方說,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出了一大批色情小說,作者可以說有相當的文學素質;再比方說,「文化革命」里流傳的手抄小說,作者的素質在當時也算不錯。要使一個社會中一流的作者去寫色情文學,必須有極嚴酷的社會環境和最不正常的性心理。在這種情況下,色情文學是對假正經的反擊。我認為目前自己尚寫不出真正的色情文學,也許是因為對環境感覺魯鈍。前些時候我國的一位知名作者寫了《廢都》,我還沒有看。有人說它是色情文學,但願它不是的,否則就有說明意義了。

  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人和「文革」時的中國人一樣,性心理都不正常。正常的性心理是把性當作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但不是全部。不正常則要麼不承認有這麼回事,要麼除此什麼都不想。假如一個社會的性心理不正常,那就會兩樣全占。這是因為這個社會裡有這樣一種格調,使一部分人不肯提到此事,另一部分人則事急從權,總而言之,沒有一個人有平常心。作為作者,我知道怎麼把作品寫得格調極高,但是不肯寫。對於一件愚蠢的事,你只能唱唱反調。 張愛玲的小說有種不同凡響之處,在於她對女人的生活理解得很深刻。中國有種老女人,面對著年輕的女人,只要後者不是她自己生的,就要想方設法給她罪受:讓她幹這干那,一刻也不能得閒,幹完了又說她幹得不好;從早嘮叨到晚,說些尖酸刻薄的話——捕風捉影,指桑罵槐。現在的年輕人去過這種生活,一天也熬不下來。但是傳統社會裡的女人都得這麼熬。直到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這女人也變得和過去的婆婆一樣刁。張愛玲對這種生活了解得很透,小說寫得很地道。但說句良心話,我不喜歡。我總覺得小說可以寫痛苦,寫絕望

  ,不能寫讓人心煩的事,理由很簡單:看了以後不煩也要煩,煩了更要煩,而心煩這件事,正是多數中國人最大的苦難。也有些人煩到一定程度就不煩了——他也「熬成婆」了。

  像這種人給人罪受的事,不光女人中有,男人中也有,不光中國有,外國也有。我在一些描寫航海生活的故事裡看到過這類事,這個折磨人的傢伙不是婆婆,而是水手長。有個故事好像是馬克·吐溫寫的:有這麼個千刁萬惡的水手長,整天督著手下的水手洗甲板,擦玻璃,洗桅杆。講衛生雖是好事,但甲板一天洗二十遍也未免過分。有一天,水手們報告說,一切都洗乾淨了。他老人家爬到甲板上看看,發現所有的地方都一塵不染,挑不出毛病,就說:好吧,讓他們把船錨洗洗吧。整天這樣洗東西,水手們有多心煩,也就不必再說了,但也無法可想:四周是汪洋大海,就算想辭活不干,也得等到船靠碼頭。實際上,中國的舊式家庭,對女人來說也是一條海船,而且永遠也靠不了碼頭。你要是煩得不行,就只有跳海一途。這倒不是亂講的,舊式女人對自殺這件事,似乎比較熟練。由此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這種故事發生的場景,總是一個封閉的地方,人們在那裡浪費著生命。這種故事也就帶點幽囚恐怖症的意味。

  本文的主旨,不是談張愛玲,也不是談航海小說,而是在談小說里幽閉、壓抑的情調。家庭也好,海船也罷,對個人來說,是太小的囚籠,對人類來說,是太小的噩夢。更大的噩夢是社會,更準確地說,是人文生存環境。假如一個社會長時間不進步,生活不發展,也沒有什麼新思想出現,對知識分子來說,就是一種噩夢。這種噩夢會在文學上表現出來。這正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傳統。這是因為,中國人相信天不變道亦不變,在生活中感到煩躁時,就帶有最深刻的虛無感。這方面最好的例子,是明清的筆記小說,張愛玲的小說也帶有這種味道:有憂傷,無憤怒;有絕望,無仇恨;看上去像個臨死的人寫的。我初次讀張愛玲,是在美國,覺得她怪怪的。回到中國看當代中青年作家的作品,都是這麼股味。這時才想到:也許不是別人怪,是我怪。

  所謂幽閉類型的小說,有這麼個特徵:那就是把囚籠和噩夢當作一切來寫。或者當媳婦,被人煩;或者當婆婆,去煩人;或者自怨自艾;或者顧影自憐。總之,是在不幸之中品來品去。這種想法我很難同意。我原是學理科的,學理科的不承認有牢不可破的囚籠,更不信有擺不脫的噩夢。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無能。舉例來說,對數學家來說,只要他能證明費爾馬定理,就可以獲得全球數學家的崇敬,自己也可以得到極大的快感,問題在於你證不出來。物理學家發明了常溫核聚變的方法,也可馬上體驗幸福的感覺,但你也發明不出來。由此就得出這樣的結論,要努力去做事,拼命地想問題,這才是自己的救星。

  懷著這樣的信念,我投身於文學事業。我總覺得一門心思寫單位里那些爛事,或者寫些不愉快的人際衝突,不是唯一可做的事情。舉例來說,可以寫《愛麗絲漫遊奇境記》這樣的作品,或者,像卡爾維諾《我們的祖先》那樣的小說。文學事業可以像科學事業那樣,成為無邊界的領域,人在其中可以投入澎湃的想像力。當然,這很可能是個餿主意。我自己就寫了這樣一批小說,其中既沒有海船,也沒有囚籠,只有在它們之外的一些事情。遺憾的是,這些小說現在還在主編手裡壓著出不來,他還用一種本體論的口吻說道:他從哪裡來?他是誰?他到底寫了些什麼? 據說在基督教早期,有位傳教士(死後被封為聖徒)被一幫野蠻的異教徒逮住,穿在烤架上用文火烤著,準備拿他做一道菜。該聖徒看到自己身體的下半截被烤得滋滋冒泡,上半截還紋絲未動,就說:喂!下面已經烤好了,該翻翻個了。烤肉比廚師還關心烹調過程,聽上去很有點諷刺的味道。那些野蠻人也沒辦他的大不敬罪——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寬容。人都在烤著了,還能拿他怎麼辦。如果用棍子去打、拿鞭子去抽,都是和自己的午餐過不去。烤肉還沒斷氣,一棍子打下去,將來吃起來就是一塊淤血疙瘩,很不好吃。這個例子說明的是:

  只要你不怕做烤肉,就沒有什麼阻止你說俏皮話。但那些野蠻人聽了多半是不笑的:總得有一定程度的文明,才能理解這種幽默——所以,幽默的聖徒就這樣被沒滋沒味的人吃掉了。

  本文的主旨不是拿人做烤肉,而是想談談反諷——照我看,任何一個文明都該容許反諷的存在,這是一種解毒劑,可以防止人把事情干到沒滋沒味的程度。誰知動筆一寫,竟寫出件燒烤活人的事,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讓我們進入正題,且說維多利亞女王時期,英國的風氣極是假正經。上等人說話都不提到腰以下的部位,連褲子這個字眼都不說,更不要說屁股和大腿。為了免得引起不良的聯想,連鋼琴腿都用布遮了起來。還有樁怪事,在餐桌上,雞胸脯不叫雞胸脯,叫做白肉,雞大腿不叫雞大腿,叫做黑肉——不分公雞母雞都是這麼叫。這麼稱呼雞肉,簡直是腦子有點毛病。照我看,人若是連雞的胸脯、大腿都不敢面對,就該去吃塊磚頭。問題不在於該不該禁慾,而在於這麼搞實在是沒勁透了。英國人就這麼沒滋沒味地活著,結果是出了件怪事情:就在維多利亞時期,英國出現了一大批匿名出版的地下小說,通通是匪夷所思的色情讀物。直到今天,你在美國逛書店,假如看到書架上釘塊牌子,上書「維多利亞時期」,架子上放的准不是假正經,而是真色情……

  坦白地說,維多利亞時期的地下小說我讀了不少——你愛說我什麼就說什麼好了。我不愛看色情書,但喜歡這種逆cháo流而動的事——看了一些就開始覺得沒勁。這些小說和時下書攤上署名「黑松林」的下流小冊子還是有區別的,可以看出作者都是有文化的人。其中有一些書,還能稱得上是種文學現象。有一本還有劍橋文學教授作的序,要是沒有品,教授也不會給它寫序。我覺得一部分作者是律師或者商人,還有幾位是貴族。這是從內容推測出來的。至於書里寫到的事,當然是不敢恭維。

  看來起初的一些作者還懷有反諷的動機,一面捧腹大笑,一面胡寫亂寫,搞到後來就開始變得沒滋沒味,把性都寫到了荒誕不經的程度。

  所以,問題還不在於該不該寫性,而在於不該寫得沒勁。

  過了一個世紀,英國的風氣又是一變。無論是機場還是車站,附近都有個書店,布置得怪模怪樣,霓虹燈亂閃,寫著小孩不准入內,有的進門還要收點錢。就這麼一驚一乍的,裡面有點啥?還是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以及它們的現代翻寫本,這回簡直是在犯貧。終於,福爾斯先生朝這種現象開了火。這位大文豪的作品中國人並不陌生,《法國中尉的女人》、《石屋藏嬌》,國內都有譯本。特別是後一本書,假如你讀過維多利亞時期的原本,才能覺出逗來。有本維多利亞時期的地下小說,寫一個光棍漢綁架了一個小姑娘,經過一段時間,那女孩愛上他了——這個故事被些無聊的傢伙翻寫來翻寫去,翻到徹底沒了勁。福爾斯先生的小說也寫了這麼個故事,只是那姑娘被關在地下室里,先是感冒了,後來得了肺炎,然後就死了。當然,福爾斯對女孩沒有惡意,他只是在反對犯貧。總而言之,當一種現象(不管是社會現象還是文學現象)開始貧了的時候,就該兜頭給它一瓢涼水。要不然它還會貧下去,就如美國人說的,散發出屁眼氣味——我是福爾斯先生熱烈的擁護者。我總覺得文學的使命就是制止整個社會變得無趣……當然,你要說福爾斯是反色情的義士,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你有權利把任何有趣的事往無趣處理解。但我總覺得福爾斯要是生活在維多利亞時期,恐怕也不會滿足於把雞腿叫做黑肉,他總要鬧點事,寫地下小說或者還不至於,但可能像王爾德一樣,給自己招惹些麻煩。我覺得福爾斯是個反無趣的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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