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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的成長大體受到三種力量的左右:他父母的意願,他的際遇,他本人的意願。而一個人成為同性戀者不是因為父母的意願,也不是他自己的決定,而是一種際遇。就算這是遺傳決定的,一個人帶有何種遺傳因子,對他自己也是一種際遇吧。既然這不由他本人決定,同性戀就不是一種道德或者思想問題。我們想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同性戀者像其他人群一樣有些負面的現象,比如喜新厭舊、對戀愛對象不忠誠、對妻子家人隱瞞自己的真實性傾向等等,這些或者可以說是思想或者道德問題,有一些具體的人應當為此負責任。但不該讓全體同性戀者為此負責。

  沒有人願意自己的孩子長成一個同性戀者,包括同性戀者本人在內。這是因為同性戀者在我們這個社會中會遇到比常人不利的成長環境。這種願望無可非議,但是現在舉不出什麼可靠的方法可以防止孩子成為同性戀者。發現孩子有同性戀傾向,也沒有可靠的辦法矯正。

  不久前,在一個會議上聽到一種說法,把同性戀稱為「社會醜惡現象」,列入了應當根除之列。在驚愕之餘,我們也感覺到一些人對我們的社會期望之高。假如我們這個社會是一片莊稼地的話,這些同志希望這裡的苗整齊劃一,不但沒有雜糙,而且每一棵苗都是一樣的,這或許就是那位以同性戀為「醜惡現象」的人心目中的「美麗現象」吧。不幸的是,人的存在是一種自然現象,而不是某種意志的產物。這種現象的內容就包括: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有性別之分,賢愚之分,還有同性戀和異性戀之分,這都是自然的現象。把屬於自然的現象叫做「醜惡」,不是一種鄭重的態度。這段話的意思說白了就是這樣的:有些事原本就是某個樣子,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現在我們都知道納粹分子對猶太人犯下了滔天罪行,但是知道他們對同性戀者也犯下了同樣的罪行的人就少了。這是因為猶太人在道德上比較清白無辜,同性戀者在多數人看來就不是這樣的,遇到傷害以後很少有人同情,故而處於軟弱無力的境地。我們的好幾位調查對象就曾受敲詐,遭毆打,事後也不敢聲張。有一個形容缺德行為的順口溜:打聾子罵啞巴扒絕戶墳——現在可以給它加上一句:敲詐同性戀。打聾子缺德,是因為他不知你為何打他,也就不知該不該還手;罵啞巴缺德,是因為他還不了口;扒絕戶墳缺德,是因為沒有他的後人來找你算帳;敲詐同性戀缺德,是因為他不敢報案。這四種行為全在同一水平線上。照我們的看法,這才是「醜惡現象」,應當加以根除。一個現象是否醜惡,應當由它的性質來決定,而不是由它是針對什麼人來決定。

  國外不少社會學同仁都在做這方面的工作——了解那些在社會中處於不利地位的人群,如娼jì、同性戀者、少數民族,甚至與男性相比之下處於不利地位的全體女性,幫助他們改善生存環境,改變於人於己有害的行為方式,以便得到更好的生活。雖然我們研究同性戀現象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發現事實,但同時也希望通過我們的調查研究,使公眾對這個社會的許多不為人知的方面有所了解,並持一種更符合現代精神的科學態度。 1992年,我和李銀河合作完成了對中國男同性戀的研究之後,出版了一本專著,寫了一些文章。此後,我們仍同研究中結識的朋友保持了一些聯繫。除此之外,還收到了不少讀者的來信。最近幾年,雖然沒有對這個問題做更深的研究,但始終關注著這一社會問題。

  從1992年到現在,關注同性戀問題的人已經多起來。有不少關於同性戀的研究發表,還有一些人出來做同性戀者的社會工作,我認為這是非常好的事情。當然,假如在愛滋病出現

  之前就能有人來關注同性戀的問題,那就更好一些。據我所知,因為愛滋病流行才來關注這個問題,是件很使同性戀者反感的事情。我們的研究是出於社會學方面的興趣,這種研究角度,調查對象接受起來相對而言比較容易些。

  做科學研究時應該價值中立,但是作為一個一般人,就不能迴避價值判斷。作為一個研究者,可以迴避同性戀道德不道德這類問題,但作為一個一般人就不能迴避。應該承認,這個問題曾經使我相當地困惑,但是現在我就不再困惑。假定有個人愛一個同性,那個人又愛他,那麼此二人之間發生性關係,簡直就是不可避免的。不可避免、又不傷害別人的事,談不上不道德。有些同性戀伴侶也會有很深、很長久的關係,假如他們想要做愛的話,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反對他們。我總覺得長期、固定、有感情的性關係應該得到尊重。這和尊重婚姻是一個道理。

  這幾年,我們聽到過各種對同性戀的價值判斷,有人說:同性戀是一種社會醜惡現象,同性戀不道德,等等。因為我有不少同性戀者朋友,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覺得這種指責是沒有道理的,所以這些話曾經使我相當難過。但現在我已經不難過了。這種難過已經變成了一種泛泛的感覺:在我們這裡,人對人的態度,有時太過粗暴、太不講道理。按現代的標準來看,這種態度過於原始——這可能是傳統社會的痕跡。假如真是這樣,我們或許可以期望將來情況會變得好些。

  我對同性戀者的處境是同情的。尤其是有些朋友有自己的終生戀人,渴望能終生廝守,但現在卻是不可能的,這就讓人更加同情。不管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對愛情忠貞不渝的人總是讓人敬重。但是同性戀圈子裡有些事我不喜歡,那就是有些人中間存在的性亂。和不了解的人發生性關係,地點也不考究;不安全、不衛生,又容易冒犯他人。國外有些同性戀者認為,從一而終,是異性戀社會裡的陳腐觀念,他們就喜歡時常更換性伴。對此我倒無話可說。但一般來說,性亂是社會裡的負面現象,是一種既不安定又危險的生活方式。一個有理性的人總能相信,這種生活方式並不可取。

  眾所周知,近幾年來人們對同性戀現象的關注,是和對愛滋病的關注緊密相聯的。但愛滋病和男同性戀的關聯,應該說是有很大偶然性的。國外近幾年的情況是:愛滋病的主要傳播渠道不再是男同性戀,它和其他性傳播疾病一樣,主要在社會的下層流傳。這是因為人們知道了這種病是怎麼回事,素質較高的人就改變自己的行為方式來預防它。剩下一些素質不高的人,才會患上這種病。沒有錢、沒有社會地位、沒有文化,人很難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倒以為,假如想要防止愛滋病在中國流行,對於我國的流浪人口,不可掉以輕心。

  愛滋病發現之初,有些人說:這種病是上帝對男同性戀者的懲罰。現在他們該失望了——不少靜脈吸毒者也得了愛滋病。我覺得人應該希望有個仁慈的上帝,指望上帝和他們自己一樣壞是不對的。我知道有些人生活的樂趣就是發掘別人道德上的毛病,然後盼著人家倒霉。謝天謝地,我不是這樣的人。

  鑑於本文將在醫學雜誌上發表,「醫者父母心」,一種人文的立場可能會獲得更多的共鳴。我個人認為,享受自己的生活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頭等重要的事。性可以帶來種種美好的感受,是人生最重要的資源。而同性戀是同性戀者在這方面所有的一切。就我所知,醫學沒有辦法把同性戀者改造成異性戀者——我猜這是因為性傾向和人的整個意識混為一體——所謂矯治,無非是剝奪他的性能力。假如此說屬實,矯治就沒什麼道理。有的人渴慕異性,有些人渴慕同性,但大家對愛情的態度是一樣的,歧視和嘲笑是沒有道理的。歷史上迫害同性戀者最力者,或則不明事理,或則十分偏執——我指的是中世紀的某些天主教士和納粹分子——中國歷史上沒有迫害同性戀的例子,這可能說明我們的祖先既明事理,又不十分偏執,這種好傳統應該發揚光大。我認為社會應該給同性戀者一種保障,保護他們的正當權益。舉例來說,假如有一對同性戀者要結婚,我就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

  至於同性戀者,我希望他們對生活能取一種正面的態度,既能對自己負責,也能對社會負責。我認識的一些同性戀者都有很高的文化素質、很好的工作能力。我總以為,像這樣一些朋友,應該能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像個樣子。我是個異性戀者,我的狹隘經驗是:能和自己所愛的女人體面地出去吃飯,在自己家裡不受干擾地做愛比較好。至於在街頭巷尾勾個性伴,然後在個骯髒地方瞎弄幾下是不好的。當然,現在同性戀者很難得到這樣的條件,但這樣的生活應該是他們爭取的目標。 當我們對我國的同性戀現象進行研究時,常常為這樣的問題所困擾:你們為什麼放著很多重大問題不去研究,而去研究同性戀?假如這種詰難來自社會學界同仁,並不難答覆。正文中將有專門的章節討論做同性戀研究的原因。難於答覆的是來自一般人的詰難。故此這個問題又可以表述為:你們作為社會學者,為什麼要研究同性戀?回答這個問題的困難並不在於我們缺少研究同性戀的理由,而在於我們缺少做出答覆的資格。眾所周知,只有一門科學中的出類拔萃之士,才有資格代表本門科學對公眾說話。

  然而我們又不得不做出解釋。我們做這項研究所受到的困擾,不只是詰難,而且在於,社會中有一部分人不贊成研究同性戀。毛澤東曾說,對牛彈琴,如果去掉對聽琴者的藐視,剩下的就只是對彈琴者的嘲弄。雖然如此,我們仍不揣冒昧,不懼嘲弄,要對公眾陳述社會學和人類學的立場,以及根據這樣的立場,對同性戀的研究為什麼必不可少。

  半個世紀以前,在文化人類學中處於泰山北斗地位的馬林諾夫斯基為費孝通所著的《江村經濟》一書作序時,對費孝通的工作給予極高的評價。馬林諾夫斯基認為,這本書的最大優點在於,它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人在本鄉人民中進行觀察的結果。正因為有這樣的特點,所以它是一個實地調查者最珍貴的成就。

  費孝通的研究對象是一個社區,包括了社區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這樣的研究在深度和研究方法等方面,與我們的研究有很大不同。但是這項研究中有一些寶貴的經驗,值得我們記取。這就是,作為土生土長的人,對熟悉的人群做實在的觀察,不迴避生活的每一個側面。這種實在的作風乃是出於以下的信念:「真理能夠解決問題,因為真理不是別的而是人對真正的事實和力量的實事求是。」站在這種信念的對立面的,是學院式的裝腔作勢,是「以事實和信念去迎合一個權威的教義」。於是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言,「科學便被出賣了」。

  我們發現,在社會科學的出發點方面,有兩種對立的立場:一種是說,科學在尋求真理,真理是對事實的實事求是;另一種則說,真理是由一種教義說明的,科學尋求的是此種真理正大光明的頌詞。一種說,科學不應屈服於一種權威的教義;另一種說,科學本身就是權威的教義。一種說,不應出賣科學;一種則說,不存在出賣的問題,它自從出世,就在買方手中。一種說,在科學中要避免學院式的裝腔作勢;另一種則說,科學本身不是別的,恰恰就是學院式的裝腔作勢。一種說,科學是出於求知的努力,是永不休止的學習過程;另一種則認為,科學原質是天生所有的,後天的求學乃是養浩然正氣,凡有助於正氣的,可以格致一番,而不利於正氣的,則應勿視勿聽,以求達到思無邪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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