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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我也看過了,覺得孟子甚偏執,表面上體面,其實心底有股邪火。比方說,他提到墨子、楊朱,「無君無父,是禽獸也」,如此立論,已然不是一個紳士的作為。至於他的思想,我一點都不贊成。有論家說他思維縝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基本的方法是推己及人,有時候及不了人,就說人家是禽獸、小人;這股兇巴巴惡狠狠的勁頭實在不討人喜歡。至於說到修辭,我承認他是一把好手,別的方面就沒什麼。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如果生在春秋,見了面也不和他握手。我就這麼讀過了孔、孟,用我老師的話來說,就如「春風過驢耳」。我的這些感慨也只是招得老師生氣,所以我是晚生。

  假如有人說,我如此立論,是崇洋媚外,缺少民族感情,這是我不能承認的。但我承認自己很佩服法拉第,因為給我兩個線圈一根鐵棍子,讓我去發現電磁感應,我是發現不出來的。牛頓、萊布尼茲,特別是愛因斯坦,你都不能不佩服,因為人家想出的東西完全在你的能力之外。這些人有一種驚世駭俗的思索能力,為孔孟所無。按照現代的標準,孔孟所言的「仁義」啦,「中庸」啦,雖然是些好話,但似乎都用不著特殊的思維能力就能想出來,琢磨得過了分,還有點肉麻。這方面有一個例子:記不清二程里哪一程,有一次盯著剛出殼的鴨雛使勁看。別人問他看什麼,他說,看到毛茸茸的鴨雛,才體會到聖人所說「仁」的真意。這個想法里有讓人感動的地方,不過仔細一體會,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在內。毛茸茸的鴨子雖然好看,但再怎麼看也是只鴨子。再說,聖人提出了「仁」,還得讓後人看鴨子才能明白,起碼是辭不達意。我雖然這樣想,但不缺少民族感情。因為我雖然不佩服孔孟,但佩服古代中國的勞動人民。勞動人民發明了做豆腐,這是我想像不出來的。

  我還看過朱熹的書,因為本科是學理工的,對他「格物」的論述看得特別的仔細。朱子用陰陽五行就可以格盡天下萬物,雖然陰陽五行包羅萬象,是民族的寶貴遺產,我還是以為多少有點失之於簡單。舉例來說,朱子說,往井底下一看,就能看到一團森森的白氣。他老人家解釋適,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此乃太極圖之象),井底至陰之地,有一團陽氣,也屬正常。我相信,你往井裡一看,不光能看到一團白氣,還能看到一個人頭,那就是你本人(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認為不必做實驗了)。不知為什麼,這一點他沒有提到。可能觀察得不仔細,也可能是視而不見,對學者來說,這是不可原諒的。還有可能是井太深,但我不相信宋朝就沒有淺一點的井。用陰陽學說來解釋這個現象不大可能,也許一定要用到幾何光學。雖然要求朱子一下推出整個光學體系是不應該的,那東西太過複雜,往那個方向跨一步也好。但他根本就不肯跨。假如說,朱子是哲學家、倫理學家,不能用自然科學家的標準來要求,我倒是同意的。可怪的是,咱們國家幾千年的文明史,就是出不了自然科學家。

  現在可以說,孔孟程朱我都讀過了。雖然沒有很鑽進去,但我也怕鑽進去就爬不出來。如果說,這就是中華文化遺產的主要部分,那我就要說,這點東西太少了,攏共就是人際關係里那麼一點事,再加上後來的陰陽五行。這麼多讀書人研究了兩千年,實在太過分。我們知道,舊時的讀書人都能把四書五經背得爛熟,隨便點出兩個字就能知道它在書中什麼地方。這種鑽研精神雖然可佩,這種做法卻十足是神經病。顯然,會背誦愛因斯坦原著,成不了物理學家;因為真正的學問不在字句上,而在于思想。就算文科有點特殊性,需要背誦,也到不了這個程度。因為「文革」里我也背過毛主席語錄,所以以為,這個調調我也懂——說是誦經念咒,並不過分。

  二戰期間,有一位美國將軍深入敵後,不幸被敵人堵在了地窖里,敵人在頭上翻箱倒櫃,他的一位隨行人員卻咳嗽起來。將軍給了隨從一塊口香糖讓他嚼,以此來壓制咳嗽。但是該隨從嚼了一會兒,又伸手來要,理由是:這一塊太沒味道。將軍說:沒味道不奇怪,我給你之前已經嚼了兩個鐘頭了!我舉這個例子是要說明,四書五經再好,也不能幾千年地念;正如口香糖再好吃,也不能換著人地嚼。當然,我沒有這樣地念過四書,不知道其中的好處。有人說,現代的科學、文化,林林總總,盡在儒家的典籍之中,只要你認真鑽研。這我倒是相信的,我還相信那塊口香糖再嚼下去,還能嚼出牛肉乾的味道,只要你不斷地嚼。我個人認為,我們民族最重大的文化傳統,不是孔孟程朱,而是這種鑽研精神。過去鑽研四書五經,現在鑽研《紅樓夢》。我承認,我們晚生一輩在這方面差得很遠,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四書也好,《紅樓夢》也罷,本來只是幾本書,卻硬要把整個大千世界都塞在其中。我相信世界不會因此得益,而是因此受害。

  任何一門學問,即便內容有限而且已經不值得鑽研,但你把它鑽得極深極透,就可以挾之以自重,換言之,讓大家都佩服你;此後假如再有一人想挾這門學問以自重,就必須鑽得更深更透。此種學問被無數的人這樣鑽過,會成個什麼樣子,實在難以想像。那些鑽進去的人會成個什麼樣子,更是難以想像。古宅鬧鬼,樹老成精,一門學問最後可能變成一種妖怪。就說國學吧,有人說它無所不包,到今天還能拯救世界,雖然我很樂意相信,但還是將信將疑。 我有一位朋友在內蒙插過隊,他告訴我說,糙原上絕不能有驢。假如有了的話,所有的馬群都要「炸」掉。原因是這樣的:那個來自內地的、長耳朵的善良動物來到糙原上,看到了馬群以為見到了表親,快樂地奔了過去;而糙原上的馬沒見過這種東西,以為來了魔鬼,被嚇得一鬨而散。於是一方急於認表親,一方急於躲鬼,都要跑到累死了才算。近代以來,確有一頭長耳朵怪物,奔過了中國的原野,攪亂了這裡的馬群,它就是原於西方的智慧。假如這頭驢可以攆走,倒也簡單。問題在於攆不走。於是就有了種種針對驢的打算:把它殺掉、閹掉,讓它和馬配騾子;沒有一種是成功的。現在我們希望驢和馬能和睦相處,這大概也不可能。有驢子的地方,馬就養不住。其實在這個問題上,馬兒的意見最為正確:對馬來說,驢子的確是可怕的怪物。

  讓我們來看看驢子的古怪之處。當年歐幾里得講幾何學,有學生問道,這學問能帶來什麼好處?歐幾里得叫奴隸給他一塊錢,還諷刺他道:這位先生要從學問里找好處啊!又過了好多年,法拉第發現了電磁感應,演示給別人看,有位貴婦人說:這有什麼用?法拉第反問道:剛生出來的小孩子有什麼用?按中國人的標準,這個學生和貴婦人有理,歐幾里得和法拉第沒有理:學以致用嘛,沒有用處的學問那能叫做學問。西方的智者卻站在老師一邊,讚美法拉第和歐幾里得,鄙薄學生和貴婦。時至今日,我們已經看出,很直露的尋求好處,恐怕不是上策。這樣既不能發現歐氏幾何,也不能發現電磁感應;最後還要吃很大的虧。怎樣在科學面前掩飾我們要好處的曖昧心情,成了一個難題。

  有學者指出,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有著實用的傾向,他們還以為,這一點並不壞。抱著這種態度,我們很能欣賞一台電動機。這東西有「器物之用」,它對我們的生活有些貢獻。我們還可以像個迂夫子那樣細列出它有「抽水之用」、「通風之用」,等等。如何得到「之用」,還是個問題,於是我們就想到了發明電動機的那個人——他叫作西門子或者愛迪生。他的工作對我們可以使用電機有所貢獻;換言之,他的工作對器物之用又有點用,可以叫做「器物之用之用」。像這樣林林總總,可以揪出一大群:法拉第,麥克斯韋,等等。分別具有「之用之用之用」或更多的之用。像我這樣的驢子之友看來,這樣來想問題,豈止是有點笨,簡直是腦子裡有塊榆木疙瘩,嗓子裡有一口痰。我認為在器物的背後,是人的方法和技能,在方法和技能的背後是人對自然的了解,在人對自然了解的背後,是人類了解現在、過去與未來的萬丈雄心。按老派人士的說法,它該叫作「之用之用之用之用」,是末節的末節。一個人假如這樣看待人類最高尚的品行,何止是可恥,簡直是可殺。而區區的物品,卻可以叫「之用」,和人親近了很多。總而言之,以自己為中心,只要好處;由此產生的狼心狗肺的說法,肯定可以把法拉第、愛迪生等人氣得在墳墓里打滾。

  在西方的智慧里,怎樣發明電動機,是個已經解決了的問題,所以才會有電動機。羅素先生就說,他贊成不計成敗利鈍地追求客觀真理,這話還是有點繞。我覺得西方的智者有一股不管三七二十一,總要把自己往聰明里弄的勁頭兒。為了變得聰明,就需要種種知識。不管電磁感應有沒有用,我們先知道了再說。換言之,追求智慧與利益無關,這是一種興趣。現代文明的特快列車竟發軔於一種興趣,說來叫人不能相信,但恐怕真是這樣。

  中國人還認為,求學是痛苦的,學海無涯苦作舟。學童不僅要背四書五經,還要挨戒尺板子,僅僅是因為考慮到他們的承受力,才沒有動用老虎凳。學習本身很痛苦,必須以更大的痛苦為推動力,和調教牲口沒有本質的區別。當然,夫子曾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但他老人家是聖人,和我們不一樣。再說,也沒有人敢打他的板子。從書上看,孟子曾從思辯中得到一些快樂。但春秋以後到近代,再沒有中國人敢說學習是快樂的了。一切智力的活動都是如此,誰要說動腦子有樂趣,最輕的罪名也是不嚴肅——順便說一句,我認為最嚴肅的東西是老虎凳,對坐在上面的人來說,更是如此。據我所知,有些外國人不是這樣看問題。維根斯坦在臨終時,回顧自己一生的智力活動時說: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還有一個物理學家說:我就要死了,帶上兩道難題去見上帝。在天堂里享受永生的快樂他還嫌不夠,還要在那裡討論物理!總的來說,學習一事,在人家看來快樂無比,而在我們眼中則毫無樂趣,如同一個太監面對後宮佳麗。如此看來,東西方兩種智慧的區別,不僅是驢和馬的區別,而且是叫驢和騸馬的區別。那東西怎麼就沒了,真是個大問題!

  作為驢子之友,我對愛馬的人也有一種敬意。通過刻苦的修練來完善自己,成為一個敬祖宗畏鬼神、俯仰皆能無愧的好人,這種打算當然是好的。唯一使人不滿意的是,這個好人很可能是個笨蛋。直愣愣地想什麼東西有什麼用處,這是任何猿猴都有的想法。只有一種特殊的裸猿(也就是人類),才會時時想到「我可能還不夠聰明!」所以,我不滿意愛馬的人對這個問題的解答。也許在這個問題上可以提出一個騾子式的折中方案:你只有變得更聰明,才能看到人間的至善。但我不喜歡這樣的答案。我更喜歡驢子的想法:智慧本身就是好的。有一天我們都會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還會有人在走著。死掉以後的事我看不到。但是我活著的時候,想到這件事,心裡就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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