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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國歷史上,每一位學者都力求證明自己的學說有巨大的經濟效益、社會效益。孟子當年鼓吹自己的學說,提出了「仁者無敵」之說,有了軍事效益,和林彪的「精神原子彈」之說有異曲同工之妙。學術必須有效益,這就構成了另一種花剌子模。學術可以有實在的效益,不過來得極慢,起碼沒有嘴頭上編出來的效益快;何況對於君王來說,「效益」就是一些消息而已。最好的效益就是馬上能聽見的好消息。因為這個原因,學者們承受著一種壓力,要和騙子競賽語驚四座。看著別人的臉色做學問,你要什麼,我做什麼。必須說明的是,學者並沒有完全變狡猾,這一點我還有把握。

  假如把世界上所有的學者對本學科用途的說明做一比較,就可以發現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說,科學可以解決問題,但就如中藥鋪里的藥材可以給人治病一樣,首先要知識完備,然後才能按方抓藥,治人的病。照這種觀點,我們現在所治之學,只是完備藥店的藥材,對它能治什麼病不做保證。另一種說道,本人所治之學對於現在人類所有遇到的問題馬上就有答案,這就如買大力丸的,這種丸藥百病通治,吃下去有病治病,無病強身。中國的學者素來有賣大力丸的傳統,喜歡做妙語以動天聽。這就造成了一種氣氛,除了大力丸式的學問,旁的都不是學問。在這種壓力之下,我們有時也想做幾句驚人之語,但痛感缺少想像力。

  我記得馮友蘭先生曾提出要修改自己的《中國哲學史》以便迎合時尚,這是狡猾的例子——羅素曾寫了一本《西方哲學史》,從未提出別人做修改,所以馮先生比羅素狡猾——但再滑也滑不過佞人。從學問的角度來看,馮先生已做了最大的犧牲,但也沒有被人看在眼裡。佞人不做學問,你要什麼我編什麼,比之學人利索了很多——不是說天壤之別,起碼也有五十步與百步之分。二三十年前,一場紅海洋把文史哲經通通淹沒。要和林彪比滑頭,大家都比不過,人文學科的危機實際上在那時就已發生了。

  羅素修西方哲學史,指出很多偉大的學者都有狡猾的一面(比如說,萊布尼茲),我仔細回味了一下,也發現一些事例,比如牛頓提出了三大定理之後,為什麼要說上帝是萬物的第一推動力?顯然也是朝上帝買個好。萬一他真的存在,死後見了面也好說話。按這種標準,我國的聖賢滑頭的事例更多,處處在拍君王馬屁,仔細搜集可寫本《中國狡猾史》。中國古代的統治者都帶點花剌子模氣質。我國的文化傳統里有「文死諫」之說,這就是說,中國常常就是花剌子模,這種傳統就是號召大家作敬業的信使,拿著屁股和腦殼往君王的板子刀子上撞。很顯然,只要不是悲觀厭世,誰也不喜歡犧牲自己的腦袋和屁股。所以這種號召也是出於滑頭之口,變著法說君王有理,這樣號召只會起反作用。對於我國的傳統文化、現代文化,只從誠實的一面理解是不夠的,還要從狡猾的一面來理解。扯到這裡,就該得出第二個結論:花剌子模信使早晚要變得滑頭起來,這是因為人對自己的處境有適應能力。以我和李銀河為例,現在就再不搞同性戀問題了。

  實際上不但是學者,所有的文化人都是信使,因為他們產出的信息,而且都不承認這些信息是隨口編造的,以此和佞人有所區別。大家都說這些信息另有所本,有人說是學術,有人說是藝術,還有人說自己傳播的是新聞。總之,面對公眾和領導時,大家都是信使,而且都要耍點滑頭:揀好聽的說或許不至於,起碼都在提防著自己不要講出難聽的來——假如混得不好,就該檢討一下自己的嘴是不是不夠甜。有關信使,我們就講這麼多。至於君王,我以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粗暴型,聽到不順耳的消息就拿信使餵老虎;另一種是溫柔型,到處做信使們的思想工作,使之自覺自愿地只報來受歡迎的消息。這樣他所管理的文化園地里,就全是使人喜聞樂見的東西了。這後一種君王至今是我們懷念的對象,憑良心說,我覺得這種懷念有點肉麻,不過我也承認,忍受思想工作,即使是耐心細緻的思想工作,也比餵老虎好過得多。

  在得出第三個結論之前,還有一點要補充的——有句老話叫做「久居鮑魚之肆不聞其臭」,這就是說,人不知自己是不是身在花剌子模,因此搞不清自己是不是有點滑頭,更搞不清自己以為是學術、藝術的那些東西到底是真是假。不過,我知道假如一個人發現自己進了老虎籠子,那麼就可以斷言,他是個真正的信使。這就是第三個結論。餘生也晚,趕不上用這句話去安慰馬寅初先生,也趕不上去安慰火刑架上的布魯諾,不過這句話留著總有它的用處。

  現在我要得出最後一個結論,那就是說,假如沒有真的學術和藝術存在的話,在人變得滑頭時它會離人世遠去,等到過了那一陣子,人們又可以把它召喚回來——此種事件叫做「文藝復興」。我們現在就有召喚的衝動,但我很想打聽一下召喚什麼。如果是召喚古希臘,我就贊成,如果是召喚花剌子模,我就反對。我相信馬寅初這樣的人喜歡古希臘,假如他是個希臘公民,就會在城邦里走動,到處告訴大家:現在人口太多,希望朋友們節制一下。要是滑頭分子,就喜歡花剌子模,在那裡他營造出了好消息,更容易找到買主。恕我說得難聽,現在的知識分子在誠懇方面沒有幾個能和馬老相比。所以他們召喚的東西是什麼,我連打聽都不敢打聽。 我小的時候,有一段很特別的時期。有一天,我父親對我姥姥說,一畝地里能打三十萬斤糧食,而我的外祖母一位農村來的老太大,跳著小腳叫了起來:「殺了俺俺也不信。」她還算了一本細帳,說一畝地上堆三十萬斤糧,大概平地有兩尺厚的一層。當時我們家裡的人都攻擊我姥姥覺悟太低,不明事理。我當時只有六歲,但也得出了自己的結論:我姥姥是錯誤的。事隔三十年,回頭一想,發現我姥姥還是明白事理的。畝產三十萬斤糧食會造成特殊的困難,那麼多的糧食誰也吃不了,只好堆在那裡,以致地面以每十年七至八米的速度上升,這樣的速度在地理上實在是駭人聽聞;幾十年後,平地上就會出現一些山巒,這樣水田就會變成旱田,旱田則會變成坡地,更不要說長此以往,華北平原要變成喜瑪拉雅山了。

  我十幾歲時又有過一段很特別的時期。我住的地方(我家在一所大學裡)有些大學生為了要保衛黨中央、捍衛毛主席而奮起,先是互相揮舞拳頭,後用長矛交戰,然後就越來越厲害。我對此事的看法不一定是正確的,但我認為,北京城原來是個很安全的地方,經這些學生的努力之後,在它的西北郊出現了一大片槍炮轟鳴的交戰地帶,北京地區變得帶有危險性,故而這種作法能不能叫作保衛,實在值得懷疑。有一件事我始終想知道:身為二十世紀後半期的人,身披銷甲上陣與人交戰,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自我感覺如何?當然,我不認為在這輩子裡還能有機會輪到我來親身體驗了。但是這些事總在我心中徘徊不去。等到我長大成人,到海外留學,還給外國同學講起過這些事,他們或則直楞楞地看著我,或則用目光尋找檯曆--我知道,他們想看看那一天是不是愚人節。當然,見到這種反應,我沒興趣給他們講這些事了。

  說到愚人節,使我想起報紙上登過的一條新聞:國外科學家用牛的基因和西紅柿做了一個雜種,該雜種並不到處跑著吞吃馬糞和腐植質,而是老老實實長在地上,結出碩大的果實。用這種牛西紅柿做的番茄醬帶有牛奶的味道,果皮還可以做鞋子。這當然是從國外刊物的愚人節專號上摘譯的。像這樣離奇的故事我也知道不少,比方說,用某種超聲波哨子可以使冷水變熱,用磚頭砌的爐灶填上煤末子就可以煉出鋼鐵;但是這些故事不是愚人節的狂想,而是我親眼所見。有一些時期,每一逃詡是愚人節。我在這樣的氣氛里長大,有一天,上級號召大家去插隊、到廣闊天地里,「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我就去了,直到現在也沒有認真考較一下,自己的心臟是否因此更紅了一些。這當然也是個很特別的時期。消極地回顧自己的經歷是不對的悲觀、頹廢、懷疑都是不對的。但我做的事不是這樣,我正在從這些事件中尋找積極的結論,這就完全不一樣了。

  在我插隊不久就遇到了這樣一件事,有一天,軍代表把我們召集起來,聲色懼厲地喝斥道:「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要保衛毛主席,現在卻是毛主席保衛了你們,還保衛了紅色江山,等等。然後就向我們傳達說,出了林彪事件,要我們注意盤查行人(我們在邊境上)。散了會後,我有好一段時間心中不快--像每個同齡人一樣,誓死保衛毛主席的口號我是喊過的。當然,軍代表比我們年長,又是軍人,理當在這件事上有更多的責任,這是問題的-個方面;另一方面,知青娃子實在難管,出了事先要昨唬我們一頓,這也是軍代表政治經驗老到之處。但是這些事已經不能安慰我了,因為我一向以為自已是個老實人,原來是這樣的不堪信任--我是一個說了不算的反覆小人!說了要保衛毛主席,結果卻沒有保衛。我對自己要求很嚴,起碼在年輕時是這樣的。經過痛苦的反思,我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是無能為力的,假如不是當初說了不負責任的話現在就可以說是清白無辜了。我說過自己正在尋找積極的結論現在就找到了一個。假設我們說話要守信義,辦事情要有始有終,健全的理性實在是必不可少」。

  有關理性,哲學家有很多討論,但根據我的切身體會,它的關鍵是:凡不可信的東西就不信,像我姥姥當年對待畝產三十萬斤糧的態度,就叫做有理性。但這一點有時候不容易做到,因為會導致悲觀和消極,從理性和樂觀兩樣東西里選擇理性頗不容易。理性就像貞操,失去了就不會再有;只要碰上了開心的事,樂觀還會回來的。不過這一點很少有人注意到。從邏輯上說,從一個錯誤的前題什麼都能推出來;從實際上看,一個扯謊的人什麼都能編出來。所以假如你失去了理性,就會遇到大量令人詫異的新鮮事物,從此迷失在萬花筒里,直到碰上了釘子。假如不是遇到了林彪事件,我至今還以為自己真能保衛毛主席哩。

  我保持著樂觀、積極的態度,起碼在插隊時是這樣的。直到有一天患上了重病,加上食不裹腹,病得要死。因此我就向領導要求回城養病。領導上不批准,還說我的情緒有問題。這使我猛省到,當時的情緒很是悲傷。不過我以為人生了病就該這樣。舊版《水滸傳》上,李逵從梁山上下去接母親,路遇不測,老母被老虎吃了。他回到山寨,對宋江講述了這個悲慘的故事之後,書上寫著「宋江大笑。」你可以認為宋江保持了積極和樂觀的態度,不過金聖歎有不同的意見,他把那句改成了「李逵大哭」。我同意金聖歎的意見,因為人遇到了不幸的事件就應該悲傷,哪有一天到晚呵呵傻笑的。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雖然形勢一片大好(這一點現在頗有疑問),但我病得要死,所以我覺得自己有理由悲傷。這個故事這樣講,顯得有點突兀,應當補充些緣由:伴隨著悲傷的情緒,我提出要回城去養病;領導上不批准,還讓我高興一點,「多想想大好形勢」。現在想起來情況是這樣:四人幫例行逆施,國民經濟行將崩潰,我個人又病到奄奄一息,簡直該悲傷死才好。不過我認為,當年那種程度的悲傷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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