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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裝老情況在女人中也存在,所以紅拂每天上班之前都要仔仔細細地化妝,把頭髮盤到頭頂上,在眼角和嘴角上畫出魚尾紋。她還要戴上扇貝做的辱罩,那種東西的作用是把Rx房壓扁,假如貝背朝下,還能給人以下墜感,並且在辱罩下方掛上兩袋水,戴上假肚子,假臀部(這個東西的作用也是使人產生下墜感),然後穿上衣服,灑上香水去上班,這種香水是從發酵的黃豆、淘米水、油煙里提煉出來的,散發著廚房的味道。假如灑得適度,還不是太招蒼蠅。

  至於上班的情形是這樣的:長安城裡每個人都得上班,不在衙門裡上班,就去各種聯合會。紅拂得上貴婦聯合會上班,這是因為她不在任何衙門裡就職。每天早上她都騎著一匹灰色的母驢前往,那驢的樣子像只野兔子,主要是腦門和耳朵像,走在路上聽見那兩袋水晃里晃蕩,生怕它灑了,就用雙手把它們扶住,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怪模樣。據說得了小腸疝氣的男人上了路也是這個模樣,並且老要用手去扶灌進了腸子的陰囊。到了班上,看見大家都是這樣的愁眉苦臉,並且都學沒牙老太太那樣癟著嘴說話。不癟嘴的話都是湊著耳朵說的:「我得馬上回家去,水袋漏了。替我應個卯!」「我告訴過你了,別裝水,裝沙土。」「漏一身土不是更糟嗎。晚上到我家來打牌。」「好罷。不過我不信你的水袋真漏了!」紅拂上班的單位是二等貴婦聯合會,簡稱「貴婦聯(乙)」,同事的年齡都不太大,而且都有點賴皮。

  長安城裡除了貴婦聯(乙),還有貴婦聯(甲)和貴婦聯(丙),全稱是一等貴婦聯合會和三等貴婦聯合會。只是這一宇之差,就有很多區別。貴婦聯(甲)裡面全是些老太太,什麼下墜啦,癟嘴啦,身上的餿味啦,都是自然形成的,用不著假裝。而貴婦聯(丙)的成員全部蓬頭垢面,兩眼發直,有些人還要穿著緊身衣由兩名健婦押送前來上班。一位貴婦應該成為哪個團體的成員,是由她們婚姻的性質來決定的:假如她是明媒正娶,就是一等貴婦,自然是貴婦聯(甲)的會員。假如她是事實婚,亂倫婚,扒灰婚,先jian後娶等等,就是三等貴婦,成為貴婦聯(丙)的成員。這種女人本身就有點五迷三道,就算原來達不到瘋的程度,等被評上了三等之後,自然也就達到了。紅拂的情況當然評不上一等,因為她不是娶來的,和三等也有一定的差距,因為她也不是搶來的。最後折衷了一下,評為二等。其實她在這裡也不大合適。這個等級如果不算她,就是清一色的軍旅婚。

  軍旅婚的來歷是這樣的:大唐的軍隊在平定四海的戰爭中,很多戰士年齡很大了,但還沒有結婚。在這種情況下出現了一種作法,每攻下一座城市,未婚的戰士們就把貴族女校包圍起來,把校長叫出來,用刀柄敲打著她的頭說:把你的學生都叫出來,從我們中間跳—個做丈夫——否則血洗了你這個鳥學校!然後那些女孩子就走了出來,穿著白上衣、黑裙子,怯生生的看著腳尖;猶豫了好久之後,走到一個看起來鬍子比較少、年齡不太大的大兵面前說:就是你罷,然後就大哭起來了。始終沒被挑上的戰士免不了怒火中燒,闖進學校,把教師、校長、女校工連同燒火的老婆子全部一掃而光,不過這些人都屬於貴婦聯(丙)的範疇。第二天早上,那些女孩子全跪在營帳前面給大兵擦軍靴,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你的那個怎麼樣?羅圈腿。討厭死了。你的呢?滿身的毛,也討厭。我不怕羅圈腿。我也不怕滿身毛。於是就換了過來。那些兵大爺對新討的老婆都認不的確,所以也不管。因為有這種換來換去、烏七八糟的情形,所以對於軍旅婚的評價不能太高。但是軍旅婚對於穩定軍心乃至取得戰爭的勝利都起過很大的作用,而且這些女人都曾跟隨丈夫行軍打仗,還有人流過血負過傷,這種情況也不能不予考慮的,所以就有了貴婦聯(乙)這個等級。

  貴婦聯(乙)的成員都曾隨丈夫行軍,不過都是被皮條捆住了手腳,橫擔在馬背上。戰士們一面前進,一面高唱軍歌、這些人也在馬背上和前後的人聊天:早上起來不該喝水,現在憋了尿。你數數吧,能管點用。我這個老鱉頭子捆起人來手真重。你拿他的狗皮褥子做護腕——等他睡著了偷偷的剪。打仗的時候也是橫擔在馬背上衝鋒,有人的確負了傷,都是被流矢傷在屁股上。到這時為止,這些女人對軍旅生活的參與程度就如一捲鋪蓋——事實上在冬天她們正是卷在鋪蓋里。後來戰士們找來了小盾牌給她們遮著屁股,她們也用並在一起的雙手給戰士拿弓拿箭,這就算有了感情罷。這種女人在長安城建好以後還是比較年輕,也比較漂亮;為了表現貴婦的風範,只好在臉上畫魚尾紋,掛水袋。不管怎麼說罷,能被分到這個聯合會紅拂還是比較高興,在這裡可以聽到一些小道消息,還可以說點出格的言論——在貴婦聯(甲)里,只有大道消息和正面言論,而在貴婦聯(丙)里,沒有任何消息或言論,只有囈語和咆哮,一不小心還會被人把耳朵咬掉。現在該說紅拂和貴婦聯(乙)的其他成員是怎麼不合拍的了。在這裡每人都有一個很長的故事:開頭是原來家裡是幹什麼的——最起碼是個縣官、有時還要用到樞密節度等等現代很少使用的詞。與此相關的是家裡有多少老媽子,多少丫環,多少廚房,廚子會燒汽鍋雞、燉熊掌等等。當然,這是前朝的情形,用中國大陸通用的語言,叫「萬惡的舊社會」。菜名之類的知識,紅拂還是有的,但是不大知道前朝的官名,輪到她講時只好語焉不詳。然後就是新婚之夜的故事,那個「老鱉頭子」(這是貴婦聯(乙)里對丈夫的標準稱呼)怎麼把她們扛到營帳里去,扔到狗皮褥子上,伸過一隻穿了四十五號大皮靴的腳,讓她拽住馬刺往下拔。這時她怎樣因為恐懼和羞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拔掉了馬靴,露出了一隻被腳汗捂白了的大腳,臭味轟地一聲衝上了帳篷頂,連盤旋中的蒼蠅都紛紛墜地。由此可以看出前朝貴族女校里學生敘事時那種浮華、誇張的傳統——她們用的都是同一種國文課本,而且在作文課上也慣於互相抄襲,因此故事大同小異——然後,那「老鱉頭子」亮出了他那件天上沒有、地下絕無的醜惡東西,並且撕裂了她的純棉內褲。紅拂沒有受過這種教育,也沒有這種傳統,更沒有經歷類似的事情,所以說出來也就是寥寥的幾句:「我是自己跑了去的。我喜歡他。」那些二等貴婦聽了,就齊聲哄她。

  紅拂和貴婦聯(乙)不合拍的情形,頭頭們早就注意到了。有一天下班的時候,她被幾個穿太監服飾的人截住了。那些人亮出了大內的腰牌,對她說:請跟我們走一趟。紅拂想:腳正不怕鞋歪,就跟他們去了。這些人下巴光光的,說話奶聲奶氣,看來是真太監。紅拂跟著這些人七拐八拐,到了一個地方,遇上了一個人,讓她給他們做jian細,匯報同事的各種言論。還說,你的情況我們了解,你是參加了興唐戰爭的老戰士,和那些前朝餘孽不一樣。我們正準備把你調到貴婦聯(甲)去,在此之前,你要為我們做這件事。紅拂乾乾脆脆地拒絕了作jian細,並且說,她一點也不想去貴婦聯(甲)。那人就說:好罷,這也由你。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別人。咱們將來會再見面的,衛公夫人。紅拂覺得此人不懷好意,回來後晚上睡覺時告訴了衛公。照她看,長安城裡的一切事衛公都應該諳然於胸。衛公聯想到不久前遇刺的事,就連打寒噤,說道:這不是我的設計。你不要去招惹他們。而第二天早上紅拂就發現梳妝檯上有張紙片,上面畫了一個嘴唇,嘴唇上有個叉。這件事把紅拂氣壞了,走在路上見了穿太監衣服的人就沖他們喊道:我和我丈夫的悄悄話,你們也要偷聽嗎?那些在內廷服務,抽空出來買糙紙的老實巴交的小太監聽了,個個都是目瞪口呆。

  四

  和這些喜歡瞎打聽的太監打交道,紅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而且這也不是最後的一次。第一次是在評定貴婦品級的時候,人家把她請到一個廢庫房裡,讓她說說當年和李靖私奔的情形——尤其是一切與性有關的細節。紅拂說:這和你們有什麼關係?結果馬上就引起了誤會,轉眼之間就被剝光了衣服,倒吊在房樑上,在那裡搖搖晃晃地像只蝙蝠似地說道:看來我是非告訴你們不可了——把我放下來罷。紅拂簡直是製造誤會的天才,這一點和我是一模一樣。她說:這和你們有什麼關係,意思是說:這是我和衛公之間的事,和你們其他人有什麼關係?但是別人的理解卻是:這是女人和男人之間的事,和你們太監有什麼關係?像這樣的話公公們當然不愛聽,所以就把她倒吊了起來。在把她放下來的同時還給她上了一大課,換言之,狠狠折騰了她一頓,以證明性這件事太監也懂。但是這一課講的什麼,紅拂又沒有聽懂。她對太監們說:你們用的這些代用品比李靖的那個傢伙差得遠。於是那些太監就面面相覷,搞不清是把她再吊起來好呢,還是放在地面上。不過那一次人家記錄了她的交待材料後就放她走了,還給她熨了熨剝皺了的衣服。第二次是請她做jian細,這一次相當客氣,既沒有剝衣服,也沒有倒吊,因為jian細要自覺自愿的人。這兩次都算是例行公事罷,你要知道,頭頭不知道別人的隱私事,又沒有jian細,就不成其為頭頭。但是第三次就不一樣了。那些太監見了她就笑嘻嘻地說:衛公夫人,說過我們要見面的,果然見到了吧。而紅拂一面和他們寒暄,一面就自己脫下衣服,身手矯健地爬上了房梁,把自己倒吊在那裡,然後說道:你們問罷。我準備好了。

  說起自殺這件事,我以為有各種各樣的情形。有人自殺使人覺得可怕,有人自殺叫人覺得可恨,還有人自殺叫人覺得莫測高深。雖然紅拂自殺已經得到了頭頭們的批准,是為夫殉節,但是誰也不信紅拂是因為思念衛公才想死掉——眾所周知,早在衛公死前好幾年,他就只會閉著眼睛打呼嚕了(如前所述,李衛公並不是只會打呼嚕,但是這一點別人並不知道),誰要是思念他,就是熱愛噪音。更何況紅拂現在是一品夫人,人又漂亮(如前所述,這一點她自己並不知道),想找多少情人都能找到,不論是男情人還是女情人。故而紅拂的自殺是使人莫測高深那一種。紅拂這一輩子盡干叫人莫測高深的事。對於這種人,頭頭們理所當然的對他們沒有好印象。

  我雖然歲數不很大,但知道不少自殺的人。根據我的記憶,頭頭們對死人往往比對活人還要仇恨,給他們一大堆罪名——自絕於上面,自絕於人民,遺臭萬年等等。但是這些罪名卻嚇不著死人。不管怎麼說,他們給頭頭們留下了一個大難題,就是如此美好的今生今世,那些狼心狗肺的傢伙怎麼忍心棄絕。就以紅拂為例,假如她真的因為喪夫而求死,這倒是可以原諒,怕就怕她言不由衷。假如是這種情況,就得趁她尚未死透問個明白。但是這件事要留到後面去講述。現在要說的是紅拂是怎樣在長安城裡製造誤會。這些事由我說來娓娓動聽,因為我最大的專長也是製造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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