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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關紅拂被大家認為是個下流坯的事,以下事實可以證明:當時長安城裡有身分的人女兒出嫁時,需要向她傳授房闈之事,母親總是讓她去找紅拂問。而那個女孩子總是這樣來問:紅拂阿姨,你和李伯伯當初是怎麼弄的?紅拂開頭說:李伯伯拿出一根擀麵杖來扎我。這還是相當正經的。這個女孩子進了新房就板著臉對新郎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壞心眼!把你的擀麵杖拿出來!但是總要回答這類的問題,紅拂就煩了,開始胡說八道,甚至教唆新娘在新郎的擀麵杖上咬一口——眾所周知,就是新郎的擀麵杖也經不住咬,因為它畢竟不是木頭做的。由這件事可以知道,紅拂一點都不乖。這就是她後來沒有好結果的原因。

  以下是我對乖的定義:那就是聽到儘可能多的信息,加上自己的感嘆,把它到處炒賣。比方說,那個向紅拂請教過房闈之事的女孩子,第二天就會奔遍全城,告訴所有的女伴說:你知道紅拂阿姨說的那個擀麵杖嗎?它是肉做的。還是連在人身上的哎!別人聽了納悶道:什麼擀麵杖?什麼紅拂阿姨?什麼肉?連在誰身上?這些她都不解釋,就這樣走開,去找下一家繼續散布這個消息。一個女孩子這樣奔忙時就顯得很可愛。而紅拂並不是歡迎一切信息,聽到了以後也不感嘆,而且不肯炒賣。所以她一點都不奔忙,也不乖。

  我也是個不乖的人,什麼消息到了我這裡就死掉了。有人說,王二是個黑洞,只往裡聽不往外講。這使別人都以為我甚傻。懶得管我的事。後來聽說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大家就不再以為我傻,而是以為我不知道,必須來告訴我,從今晚上電視節目是什麼到我該結婚了,都有人提醒。這就造成了一些誤會。比方說,有人告訴我今晚上要演一個連續劇,我就按點把電視打開,從頭看到了尾,沒看出什麼來。與此同時,我還錄了像。那一夜我又看了四遍,除了彩電畫面是三種單色像素組成的之外,什麼也沒看出來。而這一點我也是早就知道,只不過沒在屏幕上看出來。我想別人告訴我晚上某點要演某個連續劇,決不是要我看像素罷。第二天我就去問那個人昨晚上你叫我看什麼?他說沒什麼,就是那個連續劇。不知你會怎麼看,反正我對這樣的答案不滿意。

  還有數不清的人告訴我,該結婚了。這當然是件重要的事,提醒得對。不管誰說起這個話題,我總是很認真地回答說:我不想結婚。我想這解釋得夠明白了,但是他們卻不滿意。有一天,有個同事對我說,你結婚後生不了孩子,可以領一個。我想了半天才答道:不。我寧願養只貓。這樣回答了以後,整整半天我都心神不安。你要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歡貓,我討厭貓尿的味。快到中午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不必養貓,因為我能弄出孩子來。前不久因為操作失誤,使小孫做了一次人流,是我陪著去的。為此她還一再敲打我的腦袋。但是這絲毫沒使我放下心來,因為我更怕孩子吵。最後我終於想了起來:我根本不想結婚,所以更談不上有孩子的問題。至於那位同事為什麼要提醒我,據小孫說是這樣的:人家以為我是害怕結婚以後不能生孩子,所以不敢結婚。但是我絲毫不記得自己宣布過自己是因為造不出孩子來所以不敢結婚,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說。

  李衛公一死,紅拂就遇到了麻煩。人家說:瞧她那個妖艷的樣子——衛公要是不早死才怪哪。紅拂聽了這句話大吃一驚,趕緊跑回家去照鏡子——都活了半輩子了,忽然知道自己很妖艷,這應該說是個意外的發現。但是她沒有因此苟且偷生,不想死掉。儘管大家都說她是不配死掉的。我現在也遇到了麻煩,當然麻煩的性質和紅拂遇到的性質有所不同——現在我還沒碰上要死要活的問題。所有的人都問我為什麼不結婚。千萬不要說什麼「結婚不結婚是我的自由」之類的傻話。你的自由就是別人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或者別引人注目。至於後一條,我已經觸犯了。我現在是個數學人瑞,大家都認識我了。

  對於我來說,證明了費爾馬定理就是證明了自己是個傻瓜。每到月底,全樓的水電煤氣費都是由我來算了,一直算到我出現了腦缺血的症狀。其實我完全頂不了一個計算器,而一個計算器也值不了多少錢,就掏錢去買一個好啦——但是這樣說又會得罪人。李衛公造好了長安城,自己就被困在了裡面。還有一個小夥計給人家糊頂棚,把腦袋糊在了頂棚上面——這些事全是一樣的。我正在考慮今後該怎麼辦,甚至想到了和小孫一道跑回過去插隊的地方去當野人。當野人只是各種考慮之一,其他的考慮有:到洛杉磯去做一段研究工作(有這種機會);改行當作家;下海經商(賣煎餅),我不想去洛杉磯,因為我對數學已經不再有興趣了,而且我肯定學不會開汽車。在我這個年齡,在飽經滄桑、被純數學折磨得奄奄一息後去當作家,顯然是對現存作家智力的渺視。要說到下海經商,我肯定是只會賠本。當野人會踩上獵人的夾子,那種夾子可以一下把腳骨夾碎。所以現在我是走投無路。但是我顯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三

  好多年前,在我插隊的地方,我叉手於胸,面對著一片亞熱帶的紅土山坡岔開腿站著,用這種姿式表示我永不妥協的決心。這種景象和堂·吉訶德有一回逃進深山時的情形很相像。堂·吉訶德和他的名馬在一起,我帶著我的馬兄弟,只少一個桑丘·潘薩。堂·吉訶德發了一大堆惡狠狠的誓:要在一年之內不和女人做愛,不在桌布上吃麵包,不穿內衣睡覺,等等。我一個誓也沒有發。但是事實證明,我這個亞熱帶的堂·吉訶德在任何方面都不比他差。永不妥協就是拒絕命運的安排,直到它回心轉意,拿出我能接受的東西來。十七歲時我趕著馬在山坡上走路,穿著塑料拖鞋,一雙白的足球襪,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穿,光著屁股;我的衣服在馬背上用皮帶捆成一卷。那個山坡上的糙都匍匐在地上,就像收過的白菜地上的菜葉子——糙葉子很硬,葉邊卷著,牛和馬都不愛吃,這大概是被牛馬吃出來的變種罷。我一副老相,面頰緊貼著嘴角,手臂的裡面青筋裸露,往前走時,把屁股上的稜角留在後面。當時的情景就是這樣,如果有人看到,那就是一個光屁股的男孩子跟著一匹瘦馬在山坡上行走。陽光能把人烤熟。我就這麼走過了陽光,走進樹蔭里。這個怪誕的行為表明我決心離開這個只有茄子和芋頭可吃的地方,開始我的生活。它也表明我決心背棄我的馬兄弟,雖然我愛它愛得要命、但是將任憑它在老年以後被人殺死製成皮革。順便說一句,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能力買下一匹老馬把它養在家裡。這件事說明我們為什麼要愛女人—一她們在值得一愛的動物中,如果不能說是最便宜,起碼也該說是我們唯一負擔得起的——但是這兩種說法是一樣的。我要離開那個地方的主要原因還不是因為伙食,而是渴望有一種智力生活,因為這個原因,後來就選擇了數學,竭一生之力證明了一個數學定理。現在我已經後悔了。我不應該幹這件事——我應該干點別的。

  我十七歲時,滿腦子都是怪誕的想像,很想寫些抒情詩,但是筆記本不是一個可靠的地方。所以我總是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爬起來,就著月光,用鋼筆在一面鏡子上寫,寫了又擦,擦了又寫,把整面鏡子都寫藍了。第二天有人拿鏡子一照、看見一張藍臉,嚇得尖叫一聲。但我只是躺著,什麼都不解釋。人家對我這些行為的評價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王二,你可真豁得出去!這些事註定了不管我到哪裡,總是顯得很怪誕、很不討人喜歡。這說明我和別人之間有很深的誤會,但是我不準備做任何事去彌合它。相反,我還要擴大這些誤會。現在我老在想,面對十七歲時的誓言,我做的是不是已經夠了,可以不做了。

  我現在正在考慮小孫的一個建議:辭了職到學校門口賣煎餅。這樣不但掙錢多,而且省心。最近我總在開會,坐得長了痔瘡。假如有外賓,還得穿西服打領帶。我根本就不會打領帶,只好拿了它在辦公樓男廁所里等熟人,簡直把德行喪盡。賣煎餅未嘗不是好主意,但是我未必吆喝得出來。還有假如因為爭攤位打了起來,我打得過誰。數學家的長處是不但要考慮每個主意,而且要考慮周全。

  紅拂殉夫以前發生的事是這樣的:長安城還沒有完全建好,李衛公就病了,眼睛再也睜不開。在家裡的時候,他總把自己裹在毯子裡,把腳放在腳爐上,一年四季總是這樣的。腳爐里的炭有時已經熄了,有時卻會把衛公的後腳跟烤焦,讓他的腳看上去像只烤鴨子。但是你用不著為衛公操心,他腳上的皮早死掉了,用熱水泡透以後可以刮下一寸多厚的一層。從這一點看來衛公是老了,雖然他還不到六十歲。

  從別的方面來看衛公也是老了。他的胃氣很不好,哈氣時好像一窖凍壞了的紅薯,散發著甜里透苦的怪味,這種氣味是有毒的,可以熏死蒼蠅和蚊子。當然,這和他的食物不好消化有一定的關係。他的手也抖了起來,拿不住東西。而且他的頭髮全都白了,面容和嗓音卻都童稚化了。這就叫鶴髮童額罷。他總是坐在自己的書房中的一張躺椅上,周圍是各種正在發明中的器具——那些東西上面積滿了塵土。衛公過去喜歡把一切家具和自製的設備都塗上黑漆,所以這間房子裡有點黑。衛公過去習慣把工具和文具全放得亂七八糟,所以這間房子裡還是亂七八糟。像一切科學家一樣,衛公禁止任何人打掃他的書房,掃房子的事都是自己來干;但是他有好長時間不幹這件事了。過去天剛一黑,衛公就要在房間裡點滿牛油蠟燭。那些蠟還在那裡,但已被耗子啃得亂七八糟,剩下的都太陳了,啃起來像肥皂,所以耗子也不肯再把它們吃掉。他的書桌上筆架里有各種毛筆,鵝毛筆,蘆葦筆;牛皮紙,羊皮紙,絹紙,藤紙;但他已經好久不拿筆了。這間房子散發著腐敗墨汁的臭味。他的工作檯上有各種手鋸,銼刀,量具,銅材,木材,但是他也有好久沒有做過東西。這間房子散發著刺鼻的塵土味。與此同時,長安城也被他放到了一旁,好像一件沒做好的器具,一堆垃圾。這座城市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只是坐在椅子裡,看著被陽光照亮的窗戶紙。這種饋形就叫老年罷。

  在衛公老了的同時,長安城裡別的人也老了。他的同僚多數雖理出鶴髮童顏的模樣,有些人還駝了背,見了面一聊天,總是在說車軲轆話。這種情形使大家都感到慚愧,所以都雇了書記員,讓他把說過的話題記下來,每重複該話題一次就在前面畫上一划,積滿了五次,就是一個「正」字。兩位先生見了面聊一會之後,把談話記錄拿過來看,看到上面正字太多了,就握手告別。除此之外,大家撤泡尿都要半個鐘頭。大家都最愛說的話就是:我們都老了。衛公有時感到自己已經很老了,有時卻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成人。每回他見到一堆砂土,都要極力抑制自己,才能不奔到砂堆上去玩耍。他喜歡拉住紅拂的裙角,用清脆的男童聲和她說話。他還很想掘土合泥,穿上開襠褲、以便可以隨地大小便。這種情形經常使紅拂頭皮發炸,因為她沒有和他一起變老和變小;所以當李衛公用極為纏綿、極為可愛的神情和聲調對她說「紅紅,做愛愛」時,她沒有性慾勃發,反而要給他一個大嘴巴。這一嘴巴有時候能收到很大效果,衛公馬上就長高了,嗓門也變粗了,厲聲說道:「你打我幹什麼?」其實他沒有變得那麼老(只有後腳跟是真正老了),也沒有變得那么小。實際情況是:他好像是被魘住了,必須顯得老和顯得小。身為成年人,卻沒有負成年人的責任,就只好往老少兩端逃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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