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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公室里鴉雀無聲,就像在學校里的習題課上。如你所知,學校里有些重大課程設有習題課,把學生圈在教室里做習題——對我來說,這門課叫作「四大力學」,一種不倫不類的大雜燴。老師還沒有資格講這樣的重大課程,但她總到習題課上來,坐在門口充當牢頭禁子的角色——坐在那裡搖頭晃腦地打瞌睡。我也來到習題課上,把溫熱的大手貼在臉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發現她搖晃得很有韻律。不時有同學走到她面前交作業,這時她就醒來,微笑著說道:做完了?謝謝你。總得等多數人把習題做完,這節課才能結束。所以她要謝謝每個交作業的人,但我總不在其中。每門課我都不交作業,習題分總是零蛋……老師在習題課上,扮演的正是辦公室裡頭頭的角色。

  現在頭頭不在班上,但我手下的職員還要來找我的麻煩。很不幸的是,現在我自己也當了本室的頭頭,雖然在公司里我還是別人的手下。據說頭頭該教手下人如何寫作,實際上遠不是這樣。沒人能教別人寫作,我也不能教別人寫作——但我不能拒絕審閱別人的稿子。他們把稿件送到我辦公桌上,然後離去。過上半小時,或者一個小時,我把那篇稿子拿起來,把第一頁的第一行看上一遍,再把最後一頁最後一行看上一遍,就在閱稿簽上籤上我的名字。有些人在送稿來時,會帶著一定程度的激動,讓我特別注意某一頁的某一段,這件事我會記住的,雖然他(或者她)說話時,我像一個死人,神情呆滯目光渙散,但我還是在聽著。過半小時或一小時之後,我除了看第一行和最後的一行,還會翻到那一頁,仔細地看看那一段。看完了以後,有時我把稿子放在桌面上,伸手抓起一支紅鉛筆,把那一段圈起來,再打上一個大大的紅叉——如你所知,我把這段稿子槍斃了。在槍斃稿子時,我看的並不是稿紙,而是盯住了寫稿人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被槍斃的人臉色脹紅,眼睛變得水汪汪的,按捺著心中的激動低下頭去。假如此人是女的,並且梳著辮子,順著發fèng可以看見頭皮上也是通紅的——這是槍斃的情形。被斃掉以後,說話的腔調都會改變,還會不停地拉著抽屜。很顯然,每個人都渴望被槍斃,但我也不能誰都斃。不槍斃時,我默默地把稿件收攏,用皮筋紮起來,取過閱稿簽來簽字,從始至終頭都不抬。而那個寫稿人卻惡狠狠地站了起來,把桌椅碰得叮噹響,從我身邊走過時,假作無心地用高跟鞋的後跟在我腳上狠命地一踩,走了出去。不管怎麼狠命,結果都是一樣。我不會叫疼的,哪怕整個腳趾甲都被踩掉——有抑鬱症的人總是這樣的。

  當初我寫《師生戀》時,曾興奮不已——寫作的意義就在於此。現在它讓我厭煩。我寧願口乾舌燥、滿嘴砂粒,從石頭牆上被放下來,被人扔到木頭水槽里。這可不是個好的洗澡盆:在水槽周圍,好多駱駝正要喝水。我落到了它們中間,水花四濺,這使它們暫時後退,然後又擁上來,把頭從我頭側、胯下伸下去,為了喝點水。那些在四堵方木壘成的牆中間,積滿了混濁、發燙的水。但我別無選擇,只能把這種帶著羊尿氣味的水喝下去——這水池的里側塗著柏油,這使水的味道更臭。在遠處的石階上,老師揚著臉,雪白的下巴尖削,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她的眼睛是紫色的。她把手從袍袖裡伸了出來,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黑奴們又把我拖了出來,帶回教室,按在蒲團上,繼續那節被瞌睡打斷了的熱力學課——雖然這樣的故事準會被槍斃,但我堅信,克利奧佩屈拉曾給一個東方人講過熱力學,並且一定要他相信,未來的世界是銀子做的。

  我坐在辦公室的門口,這是頭頭的位置。如你所知,沒人喜歡這個位置……對面的牆是一面窗子,這扇窗通向天頂,把對面的高樓裝了進來,還裝進來蒙蒙的霧汽。天光從對面樓頂上透了下來,透過樓中間的狹fèng,照在霧汽上。有這樣的房子:它的房頂分作兩半,一半比另一半高,在正中留下了一道天窗。天光從這裡透入,照著蒙蒙的霧汽——這是一間浴室。老師沒把我拴在外面,而是拴在了浴室里光滑的大理石牆上。我岔開雙腿站著——這樣站著是很累的。站久了大腿又酸又疼。所以,我時常向前倒去,掛在拴住的雙臂上,整個身體像鼓足的風帆,肩頭像要脫臼一樣疼痛。等到疼得受不了,我再站起來。不管怎麼說罷,這總是種變化。老師坐在對面牆下的浴池裡,坐在變換不定的光線中。她時常從水裡伸出腳來,踢從牆上獸頭嘴裡注入池中的溫水。每當她朝我看來時,我就站直了,把身體緊貼著牆壁,抬頭看著天頂,霧氣從那裡冒了出去,被風吹走。她從水裡爬了出來,朝我走來,此時我緊緊閉上眼睛……後來,有隻小手捏住我的下巴,來回扳動著說:到底在想什麼呢?我也一聲不吭。在她看來,我永遠是寫在牆上的一個符號「X」。X是性的符號。我就是這個符號,在痛苦中拼命地伸展開來……但假如能有一個新故事,哪怕是在其中充當一個符號,我也該滿意。 將近中午時,我去見我的頭頭,呈上那些被我槍斃過的手稿。列印紙上那些紅色的筆跡證明我沒有辜負公司給我的薪水——這可是個很大的屍堆!那些筆道就如紅色的細流在屍堆上流著。我手下的那些男職員們反剪著雙手俯臥在地下,扭著脖子,就如宰好的雞;女職員倒在他們身上。我室最美麗的花朵仰臥在別人身上,小臉上甚是安詳——她雖然身輕如燕,但上身的曲線像她的敘事才能一樣出色。我一槍正打在她左Rx房下面,鮮血從藏青色的上裝里流了出來。我室還有另一花朵,身材壯碩,仿佛是在奔逃之中被我放倒了,在屍叢中作奔跑之勢,兩條健壯的長腿從裙子裡伸了出來。她們在我的火力下很性感地倒地,可惜你看不到。我槍斃他們的理由是故事不真實——沒有生活依據。上司翻開這些稿子,揀我打了叉子的地方看了起來。我木然地看著窗外she進來的陽光——它照在光滑的地板上,又反she到天花板上,再從天花板上反she下來時,就變成一片彌散的白光——頭頭合上這些稿子,朝我無聲地笑了笑,把它放到案端。然後朝我伸出手來說:你的呢?我呈上幾頁列印紙。

  在這些新故事裡,我是克利奧佩屈拉的男寵或者一條蛇頸龍——後者的長度是五十六公尺,重量是二百噸。假如它爬進了這間辦公室,就要把脖子從窗口伸出去,或者盤三到四個圈,用這種曲折委婉的姿式和頭頭聊天。我期望頭頭看到這些故事後勃然大怒,拔出把手槍,把我的腦袋轟掉,我的抑鬱症就徹底好了。

  我們這裡和埃及沙漠不同。我們不僅是寫在牆上的符號,還寫著各種大逆不道的故事。這些故事送到了頭頭的案端,等著被紅筆叉掉。紅筆塗出一個「X」,如你所知,X是性的符號……頭頭看了我的稿子以後笑了笑,把它們收到抽屜里。這位頭頭和我年齡相仿,依舊艷麗動人,描著細細的眉毛,嘴唇塗得十分性感。她把手指伸在玻璃板上,手指細長而且慘白,叫人想起了爬在桑葉上的蠶——她長著希臘式的鼻子,綽號就叫克利奧佩屈拉,簡稱「克」。「克」又一次伸出手來說:還有呢?我再次呈上幾頁列印紙,這是第十一稿《師生戀》。她糙糙一看,說道:時間改在秋天啦……就把它放案端那疊稿子的頂端,連一個叉子都沒打。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但我知道,我的臉變成了灰色。「克」把手放在玻璃板上,臉上容光煥發,說道:你的書市場反應很好,十幾年來暢銷不衰——用不著費大力氣改寫。我的臉色肯定已經變成了豬肝色。「克」最懂得怎麼羞辱我,就這麼糙糙一翻,就看出這一稿的最大改變:故事的時間改在了秋季。她還說用不著費大力氣改寫……其實這書稿從我手裡交出去以後,還要經過數十道刪改,最後出版時,時間又會改回夏季,和第一版一模一樣了。這些話嚴重地傷害了我。她自己也是小說家,所以才會這麼壞……我默默地站了起來,要回去工作。「克」也知道這個玩笑開得不好,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的稿子我會好好看的。她偷偷脫下高跟鞋,把腳伸了出來,想讓我踩一腳。但我沒踩她。我從上面跳過去了。

  我在抑鬱中回到自己位子上。現在無事可做,只能寫我的小說:「老師的臉非常白,眉毛卻又寬又黑。但教室里氣氛壓抑……她把問題又說了一遍,世界是銀子的,我很不情願地應聲答道:你說的是熱寂之後。這根本不是熱力學問題,而是一道謎語:在熱寂之後整個宇宙會同此涼熱,就如一個銀元寶。眾所周知,銀子是熱導最好的物質,在一塊銀子上,絕不會有一塊地方比另一塊更熱。至於會不會有人因為這麼多銀子發財,我並不確切知道。這樣我就揭開了謎底。

  我又把頭轉向窗口,那裡攔了一道鐵柵欄,柵欄上爬了一些常春藤,但有人把藤子截斷了,所以常春藤正在枯萎下去。在山坡上,那對松鼠已經不在了。只剩了這面窗子,和上面枯萎的常春藤,這些藤子使我想到了一個暗房,這裡橫空搭著一些繩子,有些竹夾夾住的膠捲正在上面晾乾。這裡光線暗淡,空氣cháo濕,與一座暗房相仿。

  老師聽到了謎底,驚奇的挑起眉毛來。她搖了搖頭,回身朝講台走去。我現在寫到的事情,是有生活依據的。」生活「是天籟,必須凝神靜聽。老師身高大約是一米五五,被緊緊地箍在發皺的綢衫里。她要踮起腳尖才能在黑板上寫字。有時頭髮披散到臉上,她兩手都是粉筆沫,就用氣去吹頭髮:兩眼朝上看,三面露白,撅起了小嘴,那樣子真古怪——但這件事情我已經寫了很多遍了。在cháo濕的教室里,日光燈一明一滅……」每次我寫出這個謎底,都感到沮喪無比。因為不管我樂意不樂意,我都得回到最初的故事,揭開這個謎底:這就像自瀆一樣,你可以想像出各種千奇百怪的開端,最後總是一種結局:兩手粘糊糊……我討厭這個謎底。我討厭熱寂。既然已經揭穿了謎底,這個故事可以順利地進行下去。

  現在可以說說在我老師臥室里發生的事情了:「走進那房間的大門,迎著門放了一張軟塌塌的床,它把整個房子都占滿了,把幾個小書架擠到了牆邊上。進了門之後,床邊緊緊擠著膝蓋。到了這裡,除了轉身坐下之外,仿佛也沒什麼可做的事情,而且如果我們不轉身坐下,就關不上門。等把門關上,我們面對一堵有門的牆,牆皮上有細小的裂紋,凸起的地方積有細小的灰塵,我們呆在這面高牆的下面。我發現自己在老師沉甸甸手臂的擁抱之中。她抓住我的T恤衫,想把它從我頭上拽下來。這件事頗不容易,你可以想像一個小個子女士在角落裡搬動電冰箱,這就是當時的情形。後來她說:他媽的!你把皮帶解開了呀。皮帶束住了短褲,短褲又束住了T恤衫,無怪她拽不掉這件衣服,只能把我拽離地面。此時我像個待絞的死刑犯,那件衣服像個罩子蒙在我頭上,什麼都看不見,手臂又被袖筒吊到了半空中。我胡亂摸索著解開皮帶。老師拽掉了衣服,對我說道:我可得好好看看你——你有點怪。這時我正高舉著雙手,一副交槍投降的模樣。這世界上有不少人曾經交槍投降,但很少會有我這麼壯觀的投降模樣。我的手臂很長,坐在床上還能摸到門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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