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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羅二爺從大清早一直等待到正午,身上被冷風吹透了,心內也越發清明,旁邊早簇上一群下人,愁眉苦臉懇求少爺回屋去,然而他仍是不死心,踮著腳望向宅子,心道那人也許有事耽擱了,沒奈何才誤了時辰。過一會兒有個下人風急火燎奔上來,朝著羅二爺拜一拜哀聲道:“老……老爺說,少爺若悶了想逛逛,總得喚人預備車馬,打發丫頭服侍著才好出門,但這時節實在沒有遊玩之處,不如等到開春再一同去山上狩獵,外面天寒地凍,莫因為一時的心思敗壞身體。”羅禮瞪著眼怔了怔,臉上燒得滾燙,心臟在腔子裡狠狠震盪,悔怨自己這般的不肖,拖累老父提心弔膽,終於垂頭喪氣偃旗息鼓,揚手將箱子甩到一邊,悶頭回到深宅里。他走過園子時,迎面正撞上哥哥羅祝,遠遠的便朝自己道:“你去正殿裡瞧瞧,家裡來的道士正在做法呢,擺了滿屋香花燈燭,提著桃木劍跳薩滿舞,比過年耍猴的還熱鬧。”羅二爺並未停下步子,面如止水淡淡說:“大爺亂打誑語,害人白白凍了一早晨。”羅禮飛快的擦身過去,羅祝聽這言語微微楞一愣,好一會兒才一拍腦門子明白過來,攆上對方吃吃笑道:“我當什麼事。昨晚上不過隨口一說,你這般玲瓏清明人怎就當了真?”羅二爺冷著臉不發一言,邁開大步將他甩出老遠。

  羅禮一道風似的返回屋,摸起案上的粉彩瓶子揚手砸在地板上,只聽迸然一聲響,雪亮碎瓷濺灑滿地。湛華偎在窗前正想著鍾二郎,見這情形連忙跑到外面避禍,探頭探腦瞧著裡面仿佛捲起雷風驟雨,滿屋裡乍破迸裂此起彼伏,羅禮揮臂橫掃過櫥櫃,各式罈子瓶子雨點似的墜下,落在地上粉身碎骨,他摔完了柜上擺的物件並未泄恨,抄起旁邊的椅子又往牆上砸,一聲聲劇響穿過院子響徹宅院,好像無數晴天焦雷從天上滾落劈進羅家。湛華心中想:“這人一大早歡天喜地出了門,怎麼這會兒又像失心瘋般跑回來。”戰戰兢兢尚未敢開口,卻聽屋中響鬧突然消止,待探著腦袋瞧進門內,竟見羅二爺不知何時已癱在地上,胸前一起一伏往外倒著氣,奄奄一息仿佛生命垂危。不等湛華驚聲呼救,門外的下人聞得動靜一擁而入,亂鬨鬨將羅二爺抬上床,屋裡登時炸開了鍋,眾人淚如雨下宛若悲痛欲絕,丫頭小廝哭天搶地攆得湛華無處落腳,只得趁亂逃到院子,站在樹陰底下默默觀望。

  羅二爺被一干人等吵鬧起來,強打精神睜開眼睛,這人向來爭強好勝不願人前示弱,連忙色厲內荏將下人呵斥出屋。湛華見眾人紛紛退出院子,猶猶豫豫又挪回屋,抬眼見羅禮滿面慘白眉頭緊鎖,一雙眼睛凌厲相逼,不由脫口而出問:“二爺您看誰?”羅禮看清進來的是湛華,心中略微擱下提防,身體不止軟在床上,雙眼茫茫然又瞪了一會兒,終於筋疲力盡昏沉睡下。湛華聽得對方氣息平穩,垂下頭微微嘆一口氣,彎腰撿起地上砸落的蜜餞罐子,坐在床邊撿罐里的楊梅果子吃,眼瞧著窗外陰沉沉的天仿佛染了墨,心中一句一句罵著鍾二郎,埋怨那個王八蛋平日遊刃有餘神氣活現,緣何今回竟不能尋著自己遠離這地界?他心裡平白空出一片,聊聊落落湧出酸楚,依稀記起昔日自己化為遊魂流連人間,睜眼閉眼儘是無邊的空白,深一腳淺一腳茫然前行,好比今時困於深宅的羅二爺,既找不到出路也沒有歸途。

  羅禮昏昏盹在床上,湛華受著感染也漸漸迷糊起來,朦朦朧朧感覺似乎有人挨到自己身旁,冰涼的臉孔幾乎貼到脖子上,一雙眼睛靜靜瞧著他,啟開嘴唇欲言又止,悄悄噴出出cháo濕的涼氣,像一條蛇爬遍全身。他胸腔默默震盪一下,不知是誰尋到此處來,強支起身體想要睜開眼,奈何眼皮上仿佛墜上鉛,費盡力氣也不能瞧清楚眼前,只知道有個東西緊緊偎依著自己,帶著日久天長的期待和不甘,銘心刻骨戀戀不捨。湛華胸中湧上一股綿綿的情愫,摻著鋼釘鐵刺將腔子攪得生疼,身上心裡痛苦至極,意識在記憶中漂浮,一霎那間仿佛忘記自己是哪個,透過渾濁模糊的夢境,只見遠處立著個白蒙蒙的影子,瞧不出神情看不清模樣,那輪廓卻篤定了似曾相識,對著自己張開臂膀,伸出雙手不知要挽留些什麼。他在孤單中徘徊甚久,心驚膽戰朝著對方走去,好像在無邊的困惑中揪住一根救命稻糙,懵懵懂懂追尋過去。那東西映著黑暗又白又輕盈,好似一片雲能輕輕騰到天上,有那麼一會兒他仿佛留戀上對方,那一股熟悉的氣息幾乎另人潸然淚下,然而恐懼卻像cháo水決堤洶湧,他戰慄不能自已,情急之下身體猛然震顫,一隻腳在昏沉中踩空了,好像從高空失足跌下,一聲驚呼尚未脫口,便在一瞬間立穩身體,睜開眼定神才知自己仍然蜷在床腳,蜜餞罐子將指尖染得冰涼。

  湛華瞪著眼睛怔了一會兒,身上早已經被汗浸濕,張開嘴大口大口喘著氣,強壓住驚恐正待安下心,一滴眼淚從眼眶滑下來,他拿指尖輕輕接住,心中淡淡想,自己為何要傷心呢?忽然背後飛快閃過一個黑影,他全身站立尚未回頭張望,聽到院子裡又傳來一陣哄鬧,屋門推開來,卻見羅弶拄著拐杖蹣蹣跚跚邁進門,眾人紛紛爭相攙扶,又被怒目呵斥下去。湛華暈暈沉沉從床邊讓開來,羅弶剛挨了摔,這一時腿腳尚不靈便,一搖一晃挨到床前,望著羅禮默然嘆息。這人已不再是當年不可一世的年輕漢子,歲月的蝕痕早已印進骨頭,夜晚常被和尚經咒吵鬧睡不著,睜開眼看見風搖影動仿佛一張張手抓過來,心中湧出出無數莫名的恐懼。他一輩子吃苦享福風波無盡,及到年老一切恢復至平淡,自己不過也想做個普普通通的老人,期盼兒孫滿堂盡享天倫,捨不得無數繁瑣身後事。羅弶覆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擦在羅禮臉頰上,仿佛昔年初次誠惶誠恐碰觸那個新生的生命。羅二爺緊閉雙眼不肯醒過來,羅弶放下手輕輕道:“我後悔自己過去將萬事做絕,欠下的債要由你們還,你總埋怨我不疼愛你哥哥,然而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何嘗當真難為他。”他嘆一口氣,不知一切從何勸起,然而並不責問兒子欲意出走的事情,招招手喚人捧上一張弓,犀角弓面刷著朱漆,弓弦張緊蓄勢待發,彎鉤箭頭閃著寒光。羅弶將一支箭放到他枕邊,撫摸著朱紅弓面輕聲道:“我如今已是強弩之末,總有一天要輪到你站到風口浪尖上,你本是絕頂聰明,縱然一時被迷了眼也能看清前面,這世界只信服成王敗寇,往後的事情皆由你自己來抉擇。”羅禮聽到此再忍不住,緊閉雙目低聲喊“父親!”羅弶伸出走掩在他臉上,不願看見兒子悲傷的面容。

  第86章

  羅祝聽得羅禮發了病,躊躇片刻從自己屋裡踱出來,提上個攢盒行到羅禮院前,躲在假山後面見羅弶帶一群人浩浩蕩蕩出了院子,沉下心來又等了半晌才鑽進羅禮屋子裡,一進門便見前廳早給砸了個底朝天。他邁過滿地碎瓷蹩進睡房,定睛看見羅禮蹙眉蜷在棉被裡,臉孔上像染了胭脂,面頰隱在陰暗光暈中仿佛被誰一把扯碎了。羅祝彎起眼睛微笑道:“聽人說你染上風寒,怎麼整日嬌滴滴被老爺圈在屋子裡竟還是照顧不周到。”這人不知不覺又犯起刻薄,羅禮撇開頭也不屑理論,羅祝瞧著他又笑道:“我來瞧你一眼才能放心,發了那麼大的脾氣要做給誰看,咱們一家與世隔絕什麼也不在乎,卻不知外面張燈結彩都等著過年呢,你嫂子一早包好了餃子,巴巴守在爐前用高湯煮熟叫我送給你。雖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卻也算她一番心意,多謝你從中費心撮合,成全我們一家三口。”他說罷開了攢盒果然捧出熱氣騰騰的瓷碗,示意湛華伺候羅禮吃水餃。

  羅二爺垂下頭死盯著自己的膝蓋,搖搖腦袋輕聲道:“你是故意的。”羅祝挨得遠並未聽分明,提起筷子湊近羅禮,羅二爺面若凝霜瞧著他哥哥,啞著聲音怒斥道:“別把那個賤貨的東西拿進我屋裡!”羅祝端著碗微微一怔,羅禮指著他罵道:“你如今膽大包天了,敢擅自闖進我屋裡,卻不知自己早染上一股腌臢娼婦味,熏得我要吐出來!你快滾!咱們自此分道揚鑣,以後再不要相見!”羅祝被他罵得臉上一陣青白,朝著湛華狠狠瞪一眼,揚起唇角冷笑一聲,收拾起攢盒逕自邁出房。屋門“哐”一聲被摔合,湛華打個哆嗦立起身,不知為何泛出微微的哀傷,站到羅禮身前輕輕道:“你又是何苦。”羅祝的腳步匆匆邁到遠處,羅禮猛然從床上跳起來,赤著腳欲要奔出屋外,湛華唯恐前屋裡狼藉咯傷了他,連忙挺身攔在路前,羅禮全身綿軟不堪阻攔,像一股水輕飄飄滑到地板上,湛華見狀忙去扶他,伸出手抹到臉頰上,卻染上滿指滾燙的淚水。

  羅禮猝不及防無聲哭起來,起先用袖子掩著嘴,到後來索性自顧自高聲痛哭,湛華唬得不敢吭聲,待對方哭累了才小心翼翼將他扶上床,拿絹子替羅禮抹去滿臉的淚痕,心中默默嘆道“活人都是多麼的可憐”,塵封已久痛楚也的被感染觸動,延連著血肉纏上胸腔。他撫著羅禮的下頜輕輕道:“二爺,你家的宅子不尋常,雖沒有橫生鬼魅卻滿是暗影交疊,各式各樣冤讎困苦叫我瞧不分明,鍾二郎又不能追尋痕跡尋過來,我日日怕得不能自已,魂不守舍好似驚弓之鳥,只想早日出去與鍾二郎重逢。”羅禮攥住他的手,止住淚水柔聲道:“這裡能有什麼?你跟那道士來宅子驅鬼,卻不知這一家早沾滿人間血污,尋常鬼魅哪裡敢作惡。只有人,酸著心,冷著臉,好像一把刀,生生往皮肉里剜,逼著人去死。”他鬆開湛華,怔怔瞧著牆板道:“總會讓你走的。我也要出去。我小時候時常想出了宅子買下南方的小島,土地上開滿叫不出名的野花,找工匠蓋一棟棟白色的房子,屋頂累得又高又尖,透過窗戶能看到一望無際的海洋。那些左右為難的抉擇都被浩瀚波瀾阻攔住,待我死後就跟小島化作一體,遙遙張望著自己住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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